远去的货郎担(外一篇)

2014-02-13 14:29 | 作者:高原愚人 | 散文吧首发

远去的货郎担

散文

在我们家乡,货郎担不叫货郎担,而叫担担担。担担担的前两个字读三声,最后一个字读四声。头一个“担”为动词,是挑起来的意思,后面的“担担”指挑子,里边包括扁担和货箱,你可别只当成扁担。

一根扁担上挑着两只长宽高均有二尺的木箱,每只木箱顶部都是一块能推拉移动的玻璃,箱子里装着水果糖、针头线脑、甜酒粬子、各种镜子、染布或染毛线的颜色,还有顶针、锥子、拔钳、木梳等,杂七杂八的,咋数都数不清有多少种货色。

挑着担子的货郎一进入村巷就放开喉咙吆喝起来:“卖针卖颜色来!”要不喊:“卖针换颜色来!“声音或高或低,或高亢亮丽或滞涩沙哑。听到有人问或要买他箱子里的小物件,货郎就将担子放下来,打开箱盖找人家要的东西。

东西除了卖钱也可用物交换,比如村里人可拿剪下来的女人头发换货郎的小东西。

“卖针换颜色来!”那一声声吆喝不时在村南村北村东村西飞腾起来,惊得村里的狗一片声狂吠起来,惊得人人家家的鸡又叫又跳,扑啦啦飞上矮墙或栅栏。

挑担子的货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单人独马,可也有两三个一起来的。一进村就分头去串巷子,在村巷里晃了半天,晃丢了同伴,看不见同伴的身影,听不到同伴的吆喝声,就急慌慌地问村里人:“老乡,我的那个连手你们见了没?”

众乡亲一听便哈哈大笑,那笑声差点掀翻身后的照壁墙,惊飞了几只鸡,惊跑了几条浪狗。

在我们河湟谷地,“连手”是指情人、性伙伴。大家想,这个货郎莫非是同性恋吗?

其实那时挑着担子来河湟谷地的乡村卖货的没有一个本省人,也没有其他省份的人,只有甘肃人。所谓甘肃人,其实也逃不出那几个地区:天水,陇西,定西,河州。

有人说那货郎真是来做买卖的,一针一线,一块小镜子一小包颜色,卖啊,换啊,要积攒点钱也确实不容易;有人说那是变相讨饭,在家里没办法待,出来寻点吃喝,最起码吃肚子的事总有个着落;我想还有第三种可能,有些个货郎打花了眼睛搜寻,打薄了嘴皮讨问,如果有价值好点的古文物或别的什么东西,就想方设法地讨买,经过不厌其烦的努力后,他们的目的最终还是能达到。那时的青海人文物保护意识还不强,举个例子你就清楚。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大队全体社员在村北平整土地,忽然就挖出了一处古文化遗址,一些坛坛罐罐、刀、剑及箭镞被挖出来,乡亲们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属于哪个朝代哪个民族的,看见坛坛罐罐上一些蜷勾巴脑的文字后他们只说:“这恐怕是些番文,不是古藏族就是古羌族的。”

完了大家纷纷抡起铁锹,砸烂了那些东西。不砸咋办?乡亲们迷信思想重,说把那些东西拿回家去会引来妖魔鬼祟,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

过后想想,真可惜了那些文物。

挑着担子的货郎们转了半天,感觉饿了,就向见到的大爷大娘或青壮年男女讨要点馍馍开水,尽管那时的乡亲们生活不富裕,可打发讨要者的能力还是有,他们回家去打发娃娃们拿出一块干粮或一个大馒头、一个焜锅,再端上一大茶缸茶,茶是用茯茶泡的,没茯茶可泡那就提出暖瓶和茶杯来,开水管够。有些好心人还把货郎请到家里去吃喝、寒暄。

转至天黑,货郎们要住店却无钱可付,要不压根儿不愿付那几个店钱,就找人家借宿,第二天等太阳出来了,货郎们才走,走之前给家主儿放下点针头线脑或甜酒粬子之类的东西。甜酒粬子庄稼人可用来窝甜醅,而且一般是在正月或二三月里窝制。

其实根据我们家谱上的说法,我的远祖本就是个挑着货郎担走南闯北的陕西人,来到河湟谷地后,就懒得再走了,从此扎下了根,繁衍了子孙后代。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节假日就回家忙,去生产队里干活或在家里垫圈、出粪、扒炕灰。一有闲暇时间就跑到村巷里跟别的脬蛋娃们拉呱,我们动不动就学甘肃话。比如:“你看你的妈呀,腰一弓,皮一张,腰一弓,皮一张。”说的是夫妻二人往房上扔羊皮时父亲教女儿怎么扔羊皮的事儿。

还有:“别(百)八买了个别(白)山羊(青海汉族人又叫julv或加拉),皮子卖给了别(百)八,肉别别(白白)地个吃上了。”

”哥(我)是尕(甘)肃尕(甘)谷缯脱笼(做蒸笼)的,哥缯的脱笼蒸出来的馍馍白济济儿的光溜溜儿的,好吃得很!”

大家说一阵笑一阵,感觉挺有意思。

最让我稀奇不已的是,有一年暑假里作教师的我正在家里休息,突然就遇到了一个挑着货郎担走村串巷的同行。他说自己是甘肃天水地区的一名公办教师,家在农村。暑假里没有干头,只好挑着担子出来寻点买卖。那时已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自打工作时起就一直住在农村老家,家属都是农民。我把那位同行请到家里,好吃好喝伺候了,还拉呱了许多闲话,才把他送走。

如今的村庄里就一个货郎担都见不到了,当然河湟谷地的农村也大都来了个枪换炮,每个村子都有许多小卖部或土产杂货铺,菜铺馍馍店理发馆农药店等的也有,个别人口众多的大村子里还有几家超市。农民们不用走远路去买这买那,那方便和惬意自不待言。

为何再也看不到货郎担子呢?我想甘肃那边自然少不了调庄迁移或发展特色产业以及乡镇企业、手工作坊、多种经营等。生活条件好了,谁还愿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山涉水、栉风沐呢?

不见了货郎担是时代社会的必然,是件值得人欣喜的事儿。尽管少了一来一往寒暄和讲价的温馨,少了那么多生活趣味和诱人的回忆,可生活在变化着,时代社会会越变越好,这是毋庸置疑的。

再见了,货郎担;再见了,让人酸甜苦辣的二十世纪!

斧头砍茶

笔者在这里需要告诉读者诸君的是:本文的标题并不是一个主谓语,说“斧头”怎么怎么啦,斧头在干吗,而是一个偏正短语,其中心语是“茶”,修饰语是“斧头砍”(用斧头砍的)。

说起来也挺让人心酸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年长些的人都知道,那时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由国家商业部门统购统销,人们得凭相关票证去百货公司或供销社购买。当时青海河湟谷地的农村里,人们常喝湖南益阳或临湘产的茯茶,有一般茯茶,也有特制获砖。除了人喝,有时还给牲口喝,或者将人们喝残的茶叶拿给牲口嚼,人们说牲口喝了茯茶或嚼了茶叶就会解除疲累,增加力气。估计还真有这样的道理。

茯茶也不是想买几包就能买几包的,得凭票买。我父亲和我三叔四叔比,茶瘾不是太大,三叔四叔不喜喝熬茶,只喜欢喝新沏的茯茶,他们每人都有一只身高和杯口直径均有十五公分的铁茶杯,茶杯上涂的是白漆,每次泡茶得放上一大把茶叶,再加些青盐,有时还放点荆芥或花椒,舍不得放花椒颗粒那就放点花椒叶子,接着用刚烧滚的开水泡了,放上十来分钟,然后啜饮,他们那咂嘴吞咽的声音真诱惑人,使人觉得比当今人喝红牛、加多宝、王老吉、百事可乐或可口可乐还要香许多。我禁不住诱惑,也拿起他们的大茶杯喝了一两口,结果给苦得直吐舌头,嘴里呜哩哇啦地骂着,说这是人喝的东西吗,苦死人,打死我我也喝不下。他们听了我的话后大笑不止,感觉很过瘾,仿佛占了别人便宜似的。过完六零年的生活关后,我们一大家子人已分成了三个小家,三叔四叔和爷爷奶奶及两个姑姑住一块。我估计三叔四叔肚子里已生了茶虫,一天不喝沏茶那茶虫就会爬上喉咙来,那情形就挺让人难受。没茶喝那他们连家里家外的活都没心思干,连人都没心思活。四叔只比我大四岁,四十五岁时因患脑瘤而去世;三叔马马虎虎活了六十岁,也连气带病,驾鹤西游去了。

其实当时能喝得起茯茶的人家也不多,一部分人家没闲钱可用来买茶砖,就去山上找狼半茶,狼半茶是河湟地区山垣上野生的一种代茶品,采回家来晒干了可以熬了喝,它不会把人喝坏,狼半茶喝起来多少也有些茶的味道。当然不喝狼半茶也可以喝麦茶,将一些小麦放进铁锅里炒,等炒焦了就弄出来用铁勺背研成碎末,要不放在石臼里舂碎,然后用其煮茶,煮成的茶就叫麦茶,不论,喝麦茶人肚里热,不得凉病,不过那年月的土地粮食都归生产队所有,人口少的人家一般分不到多少口粮及储备粮,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用烂菜叶和土豆糊弄肚子,还哪有多余的粮食用来煮麦茶。

那时年轻人说个媳妇不必花许多钱,有一二百块就能把人家的姑娘娶到家里。婚事是喜事,丧事被称为乱事,不论喜事还是丧事,东家总得摆几十桌,席上得熬茶给亲戚朋友或乡亲们喝。丧事按什么规格办得看主家的条件,俗话说“有钱抬钱,没钱抬人”,实在困难的人家随便做两顿熬饭或面条给来人吃,那也就算办完了事;境况好的人家可以大操大办,想舍花什么都行,想办怎样的席面悉听尊便。有的人家上六碗,有的人家上八碗,有的人家上汤米三碗,当然也有人家摆青海老八盘。那年代老人们的丧事上能摆得起老八盘席的一般是儿女在外当官或上班的人家。

然后就说到斧头砍茶了。

这是发生在河湟谷地一个大村里的故事,这村子估计是青海第一人口大村,我不敢说它的名字,怕村里人知道了会骂我是个促狭鬼。正因为我老的娘外家就在那村里,所以我知道那村子的人在喜事上或乱事上给亲戚朋友或乡亲们喝斧头砍茶的事儿。

斧头砍茶其实不是茶,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挂羊头卖狗肉糊弄亲友们的玩意儿。谁都知道,红白大事上茶叶的需求量较大,办事儿的人家里没闲钱可用来买茶叶,再说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较多的茶叶,那就只好用别的东西代替。烧茶的执事们提前从大东爷那里领了任务,他们趁无人注意,就找来一些杏木块根,然后用镐头破碎,再把它们放进大铁锅里煮,煮上一阵子一锅水都给熬得又红又黑,再加点盐巴,就是上好的熬茶。亲戚朋友们也不知详细情形,就放开喉咙喝,这茶尽管有点苦,可能解口渴。不过喝得多了胃里就胀得难受。有人便嬉皮笑脸地说:“他奶奶的腿子,正胀的不胀,不该胀的却胀得人难受。”确实,肚子胀了想放屁,可什么都放不出来,那难受劲儿的确没法子给别人说,狗嗥怨自己,谁让你见了好的不知道饱的,不要命地喝。

说来说去,斧头砍茶不是正宗的茶,是一种代茶品,是我的父老乡亲们的软肋抑或耻辱,喝斧头砍茶的事仿佛没把子的茶壶——提不成,一提起来我就感觉悲哀、凄楚、难受。它不是父老乡亲们刻意为之的,是迫不得已时的一种投机取巧,从中可看出农民们的狡黠幽默,也可看出他们在那个时代里的无奈及酸楚。

茶,神奇的东方树叶,中国人须臾离不了它。从古即今,茶叶之路从中国延伸向世界各地。一路艰辛,一路希冀与辉煌,车马运输,船舶捎带,肩扛身背,祖祖辈辈辛苦经营,可歌亦可泣,可叹也可颂。如今的人们早晚喝着数百上千元一斤的观音王、龙井、高山老树茶,感觉也不过如此。倘若你小时曾喝过斧头砍茶,那感受兴许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会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来之不易,这里面包括文明与民主自由。

我不怀念那时的斧头砍茶,也不想提起它,就让它随着那时代的消失而销声匿迹了吧!因为那是父老乡亲心灵创口上撒上去的盐巴。它苦涩,寒酸,与面子无涉。

2014年2月10日写毕

2013年1月6日清晨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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