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井眼,细井眼

2018-09-10 16:43 | 作者:微云疏雨 | 散文吧首发

两口井都连在一条水渠旁,就像一根瓜藤上结的两个瓜。瓜藤蜿蜒伸过长长一带空旷的菜地,到“臼里康”(读音),突然变成一条愤怒的小白龙,吐着泡沫子一路咆哮着冲进赧水河中。

那条水渠,我们叫“涓坑”,可能词更达意些,水在沟坑里涓涓流淌嘛。“涓坑”有如楚河汉界,将人分了几个档次:这一边,住着“呷国家粮”的城镇居民,叫“街上给”;那一边,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乡里农民,我们喊“乡里给”。也不完全对,近菜地一带的那边,是蔬菜场的菜农,粮油好像也是国家供应的,属眼看“街上给”背朝“乡里给”中间层次;我们现在想当农民还没门,那个年代,县城里一个歪瓜裂枣的老男人娶了一个青美的乡里妹几,他还会觉得呷亏了呢。

至少到70年代末,这两口井都担当着供应县城居民生活用水的重任,因此,每家里面都有一口大水缸。以前不明白为何外观一样的两口水井名称有大小之分,后来学了辩证法,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去“大井眼”挑水,那条斜坡的巷子叫“大水弄子”,横着扁担也可以通过。路比较宽,说明去那挑水的人多,自然井眼里冒出来的水大;去“细井眼”挑水,那条巷子叫“细水弄子”,只能侧着身子直着扁担通过,说明井眼里出来的水细,所以去那挑水的人少些。“大水弄子”地面终年湿沥沥的,两边杉木面板的房子门对着门;“细水弄子”地面也是终年湿沥沥的,两边青砖砌的高墙挤着青砖砌的高墙。高墙那边屋子里住着一位女同学,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漂亮:黑黑的长发黑黑的皮肤,丰润的瓜子脸上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会说话。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了“老街上”,严格地说,是被人从“新街上”赶到了“老街上”,因为我们家“成分”不好,因为有人以“公家”的名义看中了我们家“新街上”房子。唉,且不提这些,只说我们新搬的家,前面是街道,后面一个大院子,走出大院子那堵塌了一半的土砖围墙,隔着一垄一垄绿油油的蔬菜地,可以看到“细井眼”边那间红砖青瓦的小房子。那是县冰棒厂的抽水机房。

水井大约10来个平方的长方形,刚搬到“老街上”那会,还是露天的,三面石墙高出地面围住水井,另一面是层层下到水里的石阶。坐在那矮矮的石头围墙上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从井底长出的水草和挂在井壁的青苔里游动的小鱼小虾;挑水则是踩到石阶上,弯下腰,低下一侧扁担,用水桶底轻轻在井里划拉几下,掸去浮在水面的水草菜叶子什么的,然后猛地压下水桶快速打出一桶干净的水来。那时候大姐还没下放去农村,挑水是她的任务,我也就是去井边洗菜或者在涓坑里洗个尿片子什么的。最记得天,早晨,路边的小草和菜地里的菜叶子裹着透亮的冰或者挂着晶莹的霜,那露天的水井和旁边的涓坑却冒出白白的烟。打一桶水在井边的石炕炕边洗白菜,手伸进到水里,是热的哦,再把手拿出来,北风一吹,哇,十根小手指头冻得像十根嫩嫩的小胡萝卜;如果还长了冻疮,手背本来就肿的像个包子,这一吹,包子便马上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的肉来。哎哟!那个难受。

到了天,那井边的回忆又是多么的快乐色很美啊!辽阔的天空上,星星一闪一闪眨着明亮的眼睛;月亮,却羞答答躲在一朵极薄的浮云里,撒下淡淡的光,将对面蔬菜场人家灯光暗了的屋子剪影成一幅幅贴在天边画。四周很安静,偶然,有一只迷路的青蛙在哪里“鼓鼓”发出一声呼唤,于是,种了甘蔗的地里,种了白菜的地里,种了冬瓜的地里,长长一片的蔬菜地里便接二连三的传出牠同伴“鼓鼓”“鼓鼓”“鼓鼓”的回应。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色夜下,提一只小铁桶,拿一个长长竹竿绑着的网捞,走过那波光粼粼的涓坑,走到那波光粼粼的细井眼边,和姐姐们悄悄来捞虾子。说“悄悄”是因为这巧妙是老发现的:将网捞顺着井壁轻轻往上刮,那些贴着井壁青苔上睡觉的小鱼、小虾便纷纷落到网里来。隔三差五来一次,一次可捞半斤多,炒上辣椒和葱姜,够一家人美美地霸一餐好饭(以菜下饭)。资源有限,我这可是第一次和外人道哦。

也有时,跟着姐姐去搓凉粉。我猜想那涓坑一带是不是有一条地下阴河,因为细井眼周围菜地的沟沟坑坑里这一处那一处有很多冒出来的小泉眼,即使是下大涓坑里的水发黄浑浊,这些小泉眼里冒出来的水也是清亮清亮的,并且很凉,比细井里的水还要凉,所以,可以用来做凉粉——迎着泉眼鼓出来的水舀几瓢放进木桶子里,将纱布裹住凉粉籽浸泡在水里轻轻揉搓,很快,凉粉便成了。

那时候红糖冰棒3分钱一个,绿豆冰棒4分钱一个,一般那吃得起。但这凉粉籽可是很便宜的东西,舀一瓢放进碗里,放一点醋,加一点点糖,凉凉滑滑的,酸酸甜甜的,姐妹几个,每人可以吃一大碗。

后来,不知道是哪位领导脑袋发热,也可能是冰棒厂需要抽水太多,不能让井里的水溢出来流到涓坑里去浪费掉,露天的井盖了水泥预制板变成封闭起来,打水的那个横截面,近底部一排安装了几个水龙头,一扭开关,清亮亮的水便哗哗流进了水桶里,感觉倒挺美好,但遇着下大雨,涓坑里的水倒灌进接水的坑,水龙头淹在了浑水里,这下麻烦了,于是在井盖上又开了个半米见方的小孔,站在井盖上,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系住一只铁桶,底朝上将铁桶往井里一丢,“孔通”一声,水打好了赶紧往上拉,如果一失手没拉紧绳子,连桶带水可就沉井底去了。

这时候我已经读小学高年级了,大姐下放去了农村,挑水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肩上。对了,那时候二姐还在读初中呀,怎么没让她挑水?还是因为挑水有点好处,被我抢到了?我每天放学后,要挑几家人的水:能干的奶奶下放到农村却不会干农活,又带着体弱的三姑姑返城吃了高价粮,租住在蔬菜场人家的房子;小脚的姑奶奶、晚奶奶等几家的年轻人都下放去了农村;还有和我们一起住总是哮喘的姨奶奶,总之,来来回回挑好多趟。虽然辛苦点,但给长辈们挑水,有时候可以得着几颗花生、一个梨子桃子什么的奖励。

也是因为挑水超出了体力范围,我得了一场大病,住了医院,弄得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此话容后再叙。

搬到大井眼附近住,我读高中了,时间到了1977年,恢复了高考,我成了重点保护的大熊猫,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学、做题目,挑水洗菜的事已完全和我无关。只有每天早自习、上午课、下午课和晚自习,沿着那条蜿蜒曲伸的涓坑匆匆走往隆回一中的人行中有我急急忙忙的身影,虽然也要路过大井眼、细井眼,但那里的热闹,已经是视而不见了。

所以,大井眼,我的印象是不深的。

前些日子,回老家去各处转转,想寻觅儿时的踪迹,一切都变了模样。那一片长长的菜地,竖起了一栋栋居民楼房。那象征着城乡差别的楚河汉界,也成了一条弯弯长长的街道。以前老是说要消灭城乡差别,喊了几十年,到改革开放,自然而然却消失了。

但那大井还在,小井也还在;虽然面目全非,但依稀可辨当年的痕迹。那大水弄子还在,小水弄子也在;大水弄子可以横着走,细水弄子还得侧着身子走;大水弄子地面终年湿沥沥的,细水弄子地面也还是终年湿沥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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