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自己心里（四）

小时候上学的条件是非常艰苦的。

学前班是在大队部的大礼堂上课的，没有桌椅板凳，只能每天自己从家里端着小凳子上学，写字就趴在膝盖上。一年级开始有了教室，是高高的泥瓦房，总有很多麻雀能从墙上的窟窿里钻进来叽叽喳喳，也终于在上到三年级的时候坍塌了一长排。那时候地下水位高，教室的土墙常年一米以上的位置都是潮湿的。木制的窗户有窗扇，却没有玻璃，我们免除了擦玻璃的劳累，却不得不在每个冬天不停地找塑料布把窗户钉严实。一二年级是没有椅子的，还是自己从家里搬来小凳子。课桌倒是有，却是泥做的，经不住活泼的我们碰撞，经常裂开散架，也就经常要自己动手用泥巴把课桌再糊起来。那时候就以为，最痛苦的经历莫过于冬天和泥糊课桌了。数九寒天，四处漏风的教室没有取暖设施，积水成冰，教室外更是寒冷彻骨。在凛冽的北风中，几个稚气的小孩砸破冰面在水池中取水，用砖头砸碎了找来的干土坯，手忙脚乱地和成泥团，双手捧到教室，再用手把课桌破损的部分糊起来。等课桌糊起来，双手已经冻得麻木，再到教室外用冰水洗净，然后使劲地搓热，再塞进棉袄里暖和。冬天还没过半，同学们的脸庞已经冻伤，双手肿得像戴了一双厚手套，握笔写字困难，常常铅笔还没捏紧，手背上的伤口已经裂开，流出浑浊的脓水。

学习条件随着年级的增长也在逐渐改善着。等到后来上了初中专，终于走出农村来到城市，第一次走进了位于楼房的教室。那时候一进入教室，觉得有一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后来读到《红楼梦》，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惊愕和恐慌，就觉得场面似曾相识。教室是那么的宽敞，窗户是那么的明亮，墙壁是那么的雪白，桌椅是那么的完整。我亟不可待地给家里写了一封足足有七页纸的长信，详细描述了自己的学校和教室，描述那辽阔的操场，描述那高耸的楼房，描述那平坦的马路，描述教室里二十个之多的荧光灯。不知道家人看到信以后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自己那时候太骄傲了，终于见到了大世面，也终于成为这大世面里的一员。后来假期回家，又一次跟弟弟争执起来，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有文化的人就是这么个性！”至于我是在家人怎样的惊讶中转身离去的，已经记得不清楚了。

时过境迁，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惊愕、恐慌、骄傲和自以为是，觉得非常的可笑。可是想一想却也情有可原。现在说一个人，越是缺少什么，越是急于炫耀什么。长期的缺少之后，突然获得了，难免会使人喜出望外，被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的以前，继而迷失了自己，飘飘然地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这种对长期缺乏的补偿，一下子过了头，适得其反，让人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俗话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还是应该尽量多一些见识的好，以便在遇到突然到来的富足时处乱不惊，不手足无措，不迷失自己。如果不能多那么些见识，也要努力让自己淡定，以一种洁身自好、宠辱不惊的态度对待面临的一切，按照做人做事的原则处人处事。后来有朋友因为工作能力得到重视，经常替老板代言，时常对所管辖的人态度不好，我劝他还是改一改，平和一些。当自己当了小领导也不免沾沾自喜指手画脚的时候，就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自己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说不定哪一天又打回原形，做人做事还是谦虚谨慎低调务实一些好。谦虚低调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够掩饰自己过去的贫乏，掩护当下的不足，多赢得一些理解和支持，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去应付尚未准备充分的事情，维护当下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