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木偶散记(5)

2012-05-30 12:23 | 作者:活木偶 | 散文吧首发

钱蒙年

经1957 年反右斗争的洗礼,我在政治上“成热”了许多。我决心永远听党的话,永远跟党走,永远自觉地做党的驯服工具。

1958 年夭,宁筹备成立回族自治区.在甘肃日报工作四年之后,我又调回宁夏日报.党叫干啥就干啥,打起背包就出发.这是没有任何价钱可讲的。

1958 年,这在新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大的历史转折的一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风云激荡,全国人民在党的号召下,喊出“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振奋人心的口号.人民公社化、大办公共食堂、全民大炼钢铁,成了全国新闻传媒的热门话题.八行黑体字通栏标题,漫画、诗歌的热烈渲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大话不绝于耳.一时令人头晕目眩。

处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中我只是朦胧地感到:经过1957年夏季中国历史的裂变,以及国际上的风云变幻国际,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这面大旗历史地落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肩上.作为党培养的一名新闻战士,自己肩负着光荣的重任啊.只有“铁肩担道义”方可“辣手著文章”.我在为党站岗放哨的岗位上,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啊。

这绝不是说,我故作娇情,在政治斗争的风浪中学“油”了,学“鬼”了而采取“韬光养晦”的策略。不是的.我是打骨子里觉得,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只有经过长期的、认真的思想改造,真正把自己的毛附在无产阶级这张皮上,才能成为一个自觉地无产阶级战士。此后,当我对眼前事变的认识,一旦和党的想法相矛盾时,我就立即提醒自己:这一定是我错了.党永远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即使本单位党政领导的决定与我的看法相左,我也会严肃的反躬自问;难道我还能比领导高明?凡事这么一想,一切是非曲直就一目了然了。好一个可怜的活木偶!

一个时期,党组织生活会上.同志们针对我在林希翎问题上的“错误”,告诫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狂妄,今后时刻牢记要夹着尾巴做人。”我多次扪心自问,我的“尾巴”到底是什么呢?同志们没有明说,我也不敢轻易询问。冥思苦想.我的“尾巴”恐怕就是我遇事总有自己的主见,在领导面前缺乏唯唯诺诺,在同志面前常争论.处事不圆通.因此常常被批评为骄傲自大。

于是,我痛下决心,我的“资产阶级尾巴”光是夹不行,迟早还会露出来;只有“彻底消灭”我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消灭之法就是,一切言行都要自觉地严格按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去说去做,一切按上级的意图去办,绝不向党闹一个字的独立性,在同事面前少说话,不争论.我不但这么想,确实是这样做的.当年夏天,我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山西临猗县陆喜营村探亲,抽空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当我亲耳听到农民觉得合作化后不自由,进城赶集还得向队长请暇;全家人一年到头汗水掉成八瓣,可全年分红还不如普通干部一个月的工资.自留地那点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农民买油盐的钱也没有了;有些村干部为了争荣誉,上报生产成绩时胡吹冒撂…… 。当我听到这些议论时.我有些吃惊,怎么会这样呢?回到家里父亲说得则更为坦率:“合作化不如单干。单干时地是自己的,想种啥就种啥.收多收少.交过公粮全是自家的.合作化把人心弄乏了”。听了这些话,我的心一阵颤栗.这种言论如出自干部之口,还不是反党么?党中央、毛主席为农民日操劳,事事都在为人民着想.可农民为什么却反对党的路线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百思不解。

在家停留的十天.是我和农民辩论的十天。我凭着比乡亲肚子里多那么点墨水,巧鼓如簧之舌,强词夺理,把农民批得“哑口无言”.可父老乡亲并不认输.他们辩不过我就挖苦我:“你们这些干公事的,吃着公家饭能不向着公家说话吗?”我觉得我在为捍卫党的路线而大声疾呼,而农民却揶揄我为吃公家这口饭而在昧着良心说假话.我心中的滋味难以形容.表面上我和颜悦色.心里却十分恼火:‘这些农民,落后得可怕”。一个伟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一点不假,不教育还了得?

从家乡回来,从全国到宁夏,农业战线上“喜报频传”.今天这里亩产几千斤,明日那里亩产万斤的丰收“卫星”,不断地通过新闻传媒腾空而起,报纸上几乎天天标题套红,充满热烈的喜庆气氛.新闻报道不时流露:过去为缺粮而发愁,现在为粮食多得没处存放而发愁.它给人们假象,好像我们国家的粮食已经彻底地过关了,以致有人提出:“吃饭不要钱”的口号。人们后来回顾往事.说这是“胜利冲昏了头脑”。不,应当说是被“虚假蒙昏了头脑。”

那时,举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特别是干部的头脑已经高烧到40 度.许多胡话充斥于我们的报端。8 月12 日通过新华社放出一颗震惊全国的高产“卫星”:湖北麻城县建国一社亩产早稻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当我看到这个消息时,先是吃了一惊,这可能么?可当我读完新闻才知,原来是社员受到小麦高产的鼓舞,毅然决然把已经长到一尺多高的秧苗拔起来重新深耕、栽培,千方百计地进行田间加工终获高产时.我并未怀疑这是违反科学的胡说,反而为我的狂热注射了一支兴奋剂。我立即提笔写了一篇(由早稻亩产三万六千多斤想起的》杂谈.刊登在8 月22 日的宁夏日报上.文中竟说:“只要敢想敢做,一切奇迹都会出现”,我问道:“今年亩产三万多斤,明年会不会出现三十万斤?未可限量.”并称这件事是对“观潮派”、‘秋后算帐派”那种为小脚女人似地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左摇右摆的人是一个最好的数育:“人的智慧和力量如同大海巨洋一样无穷无尽,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哪里还有一点唯物论的影子呢?它说明,尽管我可以把辩证唯务论的条条背得滚瓜烂熟,但是一旦思想上陷入唯意志论的泥潭,就会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些昏聩颟顸的官僚似的而被传为笑柄。可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指出过我的错误。

农业战线神话般的“大跃进”,为加速实现当年钢产量l080万吨的目标火上浇油。紧接着便是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土高炉遍地开花。从机关到学校,从部队到企业.从城市到农村.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如火妇茶。宁夏大炼钢铁指挥部设在货兰山的大磴沟。深秋的一天.报社派记者上山报道炼铁。临出发前,副总编辑李素本为每个记者发了一块像小案板似的木板.说山上环境艰苦,住地窝、没桌椅,写摘就用这块木板.那时被派去的记者显得无尚光荣.个个精神抖擞,豪情满怀,各人背着铺盖卷,好像要去参加上甘岭战斗似的。

当我夜晚站在大磴沟.环顾群山繁星似的土高炉火光冲天的壮观景象时,我为能参加这历史性的壮举激动得夜不能寐.当我在地窝里撰写着新闻时,我觉得自己参与着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圣事业”而热血沸腾.一种历史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谁能料到,土炉子炼出来的不是钢也不是铁,而是黑色的杂质釉子。无情的事实证明,我在为一个虚幻的“钢铁元帅”升帐的童话而在山上大升虚火。

当我回味这一幕幕往事时,我觉得白己扮演了一个滑稽可笑而又可悲可叹的角色.但我当时却自认为灵魂深处‘拔白旗、插红旗”,对党对人民充满了赤诚。我如同廖冰兄先生在一幅漫画里所画的,将自己身躯四肢禁锢在一个坛子里,非但不觉其苦,反而怡然自得。

多么悲哀的充满愚昧的忠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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