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木偶散记

活木偶散记

记者文学

（杂文）口钱蒙年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错投了娘胎？怎么就拿起笔杆这劳什子！我原本喜文学，可偏不偏糊里糊涂当起了记者。嗨，这活计一干就是40 年。起初，我曾梦想当个作家．谁料．悠悠岁月，终于发现自己非但成不了家．而且渐渐地变成了一根木头，一根发霉而腐朽的木头．一根人见人厌的朽木……

在那不堪回首的悠长的岁月里．脑袋不长在自己的脖子上。无论写什么，有的没的都得加上“挂帅”和“斗争”，或者遵照什么什么教导，什么地方（行业、个人）干出了什么成绩之类的字眼．文章是：开头帽子，中间例子，末尾套子。不然，部头这一关首先过不去。于是，在家想点子，下去找例子，回家写稿子，成了大家公认的涂鸦公式．大伙都在认认真真地玩新闻。这号新闻别人信不信我不清楚．首先我就不信，曾多次陷入困惑。但几十年痛苦的教训让我学鬼了。有想法，没办法，一切只好深深地埋在心底便了。那层窗户纸谁敢捅破它？于是舆论一律．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工具都这么说；到处莺歌燕舞，大家都这么喊。余岂敢“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这不是木头是什么？岂只是木头．简直是一名被摄去魂灵的死呆呆的活木偶。给人抬了近30 年轿子，可这轿子上坐的是谁，至今不清楚．我曾屡屡冥思苦索．我们这代人在一个旋转了世界的伟人的指引下，所干的事业是前无古人的。弯路难免。这历史的悲剧，有它的必然性．别的再也想不清。干新闻，谁也别吹牛他是先知先觉者。

“四害”倒了，一声春雷把我们从沉睡的梦中惊醒。要说彻底的醒，谈不上．算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看这世界变了。天地翻夜。年近五十不觉老。我想，是要干点事了。人活一世，不能只是三个饱一个倒。那不叫人，叫猪。我要证实自己的价值。“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陶醉了．至于这只船到底驶向何方世界的彼岸，不清楚。开始我自己在船上迈力地划桨，整日用力高歌。翻过了一山哪又一山．山山不断；走过了一川哪又一川，川川相连。“满眼生机转化钧，无工人巧日争新”，我好快活。妻子说：“这两年你的气色好多了!”那还用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哟… …

可渐渐地，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唱舒心的歌．这世界，鲜花与腐草，阳光与阴霾，真善美与假丑恶，总是并存的。生旦净末丑，凑成一台戏．我怎么只睁一只眼睛看世界？我得两面说话，在大量报喜的同时，也适量报优。于是便写起了杂文，开始还好，没人理睬．写得很带劲。可慢慢地，我觉得这是个惹人的活计．世上歪人、歪事甚多，一支秃笔能碰几个？好友相劝：“君气冲斗牛．到底解决啥间题？谁尿你？”细一想，可也是．心情烦操，在家发火，喜笑怒骂尽由我，三杯落肚愈发狂，惹得全家讨厌。

“君乃糊涂翁，何时能清醒？活活一个阿Q . ”老妻挖苦我。

“我是阿Q ？！我忽发奇想，阿Q 临死时连个圈也画不圆。难道我连圆也画不了？妈妈的！

我不服气，梗着犟板筋，一丝不苟地画去。特别是近两年，在家养老了，仍很不安分，心不死，总在画。冥顽不灵啊。可画来画去，总觉这圆有大缺口．话到嘴边留半句，欲言又止且嗫嚅．你不是冷眼向洋看世界？可看来看去，总是如堕五里雾中，苦闷倍增，总是发怵。家中怨声四起．这是何苦？老妻又来了：“给你的任务，健康长寿！为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鬼迷心窍？! ”细一想．也是。欲干不能，欲罢不甘。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仰天长叹．我堂堂七尺须眉．为何落到这步田地？想来想去，想学古时之隐士．可成天周围苍蝇乱飞，鬼影憧憧．扰人清静，我隐得下去么？且近来常做恶梦—— 因一生吃人，被厉鬼抽筋扒皮，血尽而啖之．真是活见鬼。气愤不已．想起写小说。欲将自己一生所闻、所见、所经、所悟，人世百态，林林总总，汇将起来，演义成编，给后人留点思考的东西．岂不是好？可又一想，眼下时兴的那一套，性、杀、淫、盗，我辈拘谨一世，此等文字，不屑去写，也写它不来。我敬仰的大家，文似天马行空，意为昆仑、东海，我功力不济．难探其幽．况且，如实写来．自然有些事不好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岂不又要招惹麻烦？

呜呼，杂文不易，小说亦难。进退维谷。况且“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区区我辈．怎有回天之力？进乎、退乎？抑或醉乎？脑子里混沌一团。继之，呆呆地，心静如死，形似木乃伊。绕了一大圈，我怎么又变成一只活木偶？加之炎夏．骄阳似火，终日汗如雨下。妻见状，又戏谑：“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叫你跳！”她见我狼狈如此．转而心疼：“算了．算了，吃瓜吃瓜！ 明儿买点黄连散，败败火！”我还有火么？

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夜捧《 聊斋志异》 ，到另一个世界且去逍遥．胸中晦气，早已化作一股轻烟，冒到爪哇国去了。再三品味“聊斋自志”云：“……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蒲老先生真是把话说绝了。吾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