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头

2015-12-28 13:45 | 作者:广玉兰 | 散文吧首发

那是文革期间的1968年初,长春的武斗已逐渐平息,但仍阴云笼罩。

邻居杨婶家搬走了,新搬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只有一个汪姓老人,人们叫他老汪头。全楼所有人对这位老汪头都敬而远之,因为他有问题,听说他年轻时参加过国民党,是个洋文翻译,是个历史反革命。

老汪头很老实,他走路很快,总是低着头,满脸的凝重,别人不与他搭讪,他决不主动与别人说话。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老汪头搬到这来住是吃了亏的,人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反正原来他一个人住着两间大房子,因看到王胖的姐姐要结婚没房住,寡妇王胖妈带着3个孩子不容易,老汪头主动要求与王家调换,将自己两间大房让出,搬到我们这栋楼来了,现在,他就住阴面一间,全楼属这房子面积最小。

天来了,房间闷热难耐,人们纷纷出来乘凉,老汪头有时也默默搬把小椅子出来,一个人正襟危坐,但他专找人少时出来,人一多就立即回屋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国民党反动派”真人,革命电影看多了,对“坏蛋”的戒备心很强。可我偷偷观察老汪头后发现他并不狰狞,哪也看不出他的坏,与其说他可怕不如说他怕别人,怕所有的人。时间久了,我发现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一个温和的老头,一个很有派头的老头。他穿着考究,衣服总是一尘不染,衣服裤子都是纯毛料做的,那身藏蓝色中山装大概是他的最。他虽然个头不高,但腰板溜直,坐有坐相,站有站姿,他总爱戴那顶格呢前进帽,一举手一投足透着异样。邻居说他过去是个军人,我猜想他一定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特别是在吸烟的时候,他手拿一个被摸得油光锃亮的酒红色烟斗,慢慢地往里面续着烟丝,然后熟练地用打火机“啪”地一下轻轻地点燃,慢慢地一吸一吐,绝非一般,他吸烟时似乎很享受,眼睛微闭,鼻孔微张,满脸的祥和,连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像那是件最幸福的事。

大人不太理他,可渐渐熟悉后我们小孩子经常与他说话,本来我们是有礼貌的孩子,应该叫他汪大爷的,可他是历史反革命就另当别论了,不然阶级界限就分不清了。我们见了他什么也不叫,直接说话,背后称他老汪头。

文革在继续,每天都有事情发生,红卫兵的宣传车红旗招展, “向阶级敌人展开更加猛烈的进攻”,把隐藏的“叛徒、特务和一切反革命分子统统挖出来,斗、批、改已在全省全面铺开......,”大喇叭常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每当喇叭声传来,各种消息总是让善良的百姓惊讶不已,大家熟悉的省级、市级领导干部一个个被勇敢的红卫兵小将揪了出来,吉林省的一把手赵林也成了“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学校还组织我们全体师生参加了在地质宫举行的批斗赵林大会,并去了他住的别墅参观;还有,长春市革委会主任任青远也被定为“通敌分子”。不知怎么回事,一之间,许多领导都成了敌人。邻居们议论纷纷,只有老汪头低头不语,他眉宇微皱,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尽管外面喧嚣,可我们居住的楼房内却相对平静。

与老汪头聊天无非就是些生活常识,日间小事,因为就他一个人,饭菜都要自己动手,所以他过日子有一套。他告诉我,烙饼的面要和得软一点,炖花皮豆角时火不能太急了,做粥时要经常用筷子攉龙以免糊锅底,有时晚上看天空中布满的星星,他还逗我说,天上的星星每时每刻都在快速地运动,等你长大了,那北斗七星的大马勺就能走到一起合成圆圈了。那时,父母上班忙,根本没时间理我们,而这个老汪头没事,知道的事也多,我们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说的话也多了。我曾经问他有孩子吗?他笑着说,当然有,又问,你的孩子有妈妈吗?也有,没有妈妈怎么能有孩子呢,那她们在哪呢?他笑着回答,反正没在长春。我心里说,那不是费话吗。

那时我贪玩,时常天黑了仍在外面疯玩不回家,反正父母不在家也没人管,我在外面瞎跑,姐也管不了我。此时若碰到老汪头,他就会严肃地对我说,女孩子家天黑了不好在外面乱跑的,现在社会上乱,你应该回家了。看着他那认真严肃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好心,只好答应。

一次,他对我说,听说你挺有劲的,掰手腕挺厉害,要不咱们试试,好哇,我们立即拉开架式掰了起来,他轻轻地绕动手腕,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按倒,他开心地大笑了,天真的像个孩子,他有些忘乎所以了,我见他一点都不让着我,立即生气,说,你是大人还使出全身力气,然后皱起眉头将声音提高八度喊道,你的烟味太大了,太难闻了。他立即将嘴巴闭上,不再说话。看得出,他突然很紧张,他怕我。

东北的天是冷的,可政治上的冬天更寒。

一天,有两个穿长大衣的人来楼里找到老汪头,邻居大婶们指指点点地说开了,那是来外调老汪头历史问题的,听说老汪头过去曾经跟美国人打过交道,他是隐藏很深的美蒋特务,是残渣余孽,现在被挖出来了。只知道那两个人在老汪头家谈了好长时间,并抄了他的家,拿到了老汪头的证据,之后他就被带走了,说是参加了省委办的学习班。

再见到老汪头,他又恢复了刚来时的凝重表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

住在楼里的邻居仍对老汪头不远不近,可不知是从哪来的一些野孩子经常来楼里无理取闹,或敲门或砸窗,进得屋来乱翻一气,并用拳头在老汪头身上脸上噼噼啪啪一阵乱打,他们还念念有词“好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坏人光荣”,扰得老汪头没法正常生活。对于这些无知的孩子,老汪头没有任何办法,任由他们胡来,每次都是楼里的大婶们出来厉声呵斥才将他们撵走。可是若在外面,老汪头就更惨了,那些孩子远远看见他出来,立即会用石头、土块往老汪头身上头上乱扔,嘴里喊着“狗特务、反革命”,遇到这种情况,老汪头仍是不躲不闪,对于危险全然不顾,任由石头土块扔过来,落到脸上,砸在身上,所以他的脸上经常有伤,衣服不再干净。每当此时,邻居大婶们指着老汪头的背影狠狠地说道,这老头死倔,石头扔过来你就不能躲一躲!

老汪头再也不与我们楼内的小孩聊家常了,更不会开玩笑了。每当他挨打受伤时,我不敢看他,尽量躲着他,我不知怎样面对,不知说什么好。可就是这样,因为我们已经是熟人,每当我们在楼梯偶遇,他会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客气地微笑一下,然后那僵硬的笑容戛然而止。

老汪头的脸色越来越蜡黄,人也消瘦下来,个头好像又矮了许多。

就这样,一个冬天终于熬过去了。

春天,万物复苏,无人管理的老虎公园又恢复了元气,大树苍劲,杂草丛生,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通向伊通河的小溪又唱起欢快的歌声,最具生命力的要数那无处不在的蒲公英了,微风吹拂,那淡紫色小花竞相开放,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芬芳。

记得那个傍晚我正放学回家,路上碰到了老汪头,久违的真性情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竟然主动与我打招呼,放学啦,他说,并冲着我笑笑,那笑容没有立即收起,那笑容与掰手腕获胜时的得意之笑一模一样。我心里暗想,也许他的历史问题已经解决了,他被平反了吧!

第二天放学很早,几个同学邀我随她们去老虎公园玩。走进公园不远,就见几个大人围在一颗歪脖树下说着什么,伙伴们跑过去看热闹,我也无意识地慢慢跟了过去。

跑在前面的同学猛地大声喊道:“快来看呐,这里有个吊死鬼”!

“呀,有个老头吊死了”另一个同学说。

听到吓人的喊声,再想转头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容豁然出现在面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老汪头吗?昨天他还......,仔细再看,是他,就是他,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

此时的老汪头仍穿着从前那身整洁的藏蓝色纯毛料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两肩平平整整,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仰面朝天,脸铁青,眼睛闭着,表情安详,似熟睡,脖子下面有一条深深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紫色凹痕。不远处,一顶粘有黄土的格呢前进帽扣在花草中。

这一回,他真的永远地睡着了,他终于解脱了,他紧闭双眼再也不愿多看一眼这丑恶无比的世界。他不甘继续受辱,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荒草中,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远方的妻儿知道吗?

围观人群中有人叹息,有人摇头,但还是有觉悟高的人发话了“听说这老头是畏罪自杀,他是个特务,是个历史反革命,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我不敢再瞧,更不想再听,只想快快逃离。

“看哪,那是什么?”一位同学又喊了起来,只见树旁空地上一酒红色东西在耀眼的光照下一闪一闪,“那是他的烟袋锅”,我脱口而出。

那你认识他,是,我认识他。

时光飞逝,那场疯狂的“革命”已经过去几十年,每当有人提起它的蛮横,直挺挺躺在树下的老汪头就出现在眼前,想抹也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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