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

2015-10-07 20:13 | 作者:云静水闲 | 散文吧首发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九月,是赏桂花的最佳时期。桂花是一种很不起眼的花,颜色也不艳丽。可桂花的香气却浓郁,有香飘千里之说。所以,赏桂花,赏的是桂香。

小山上的几棵桂花开得正旺,半个县城都弥漫着清香,吸引了不少人去品赏。可赏花的时候看到一对夫妻吵架,大打出手,自然是大煞风景之事。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女儿十周岁,男女双方的亲戚都来祝贺,可在人情往来上发生了点小矛盾,无非是厚此薄彼之说,没想到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却在这小山上被重新提起,继而发展成怒目相向、拳脚相加。

古时候,我们的老祖先吃了饭没事做,把夫妻双方的亲人分为内亲和外戚。内亲自然是指和男方同姓的亲人,外戚则是指女方的亲戚。这样区分,先人或许有先人的道理,却给后人们带来了很多困惑和不愉快时代发展到物资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较高水平的今天,有些东西已渐渐淡化、淘汰了。虽然内亲外戚的说法流传了下来,但似乎没有那么明显了。可在一些人心目中,内和外,还是“泾渭分明”的。

其实,不论是内亲还是外戚甚或是所谓的“外人”,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就是一家人,何必要人为地区分呢?在这一点上,我有一个大姑妈可以做榜样,她对什么人都好,从来不分内外。

如果要区分,大姑妈其实是妻子的姑妈。

妻子有三个姑妈,分别住在三个不同的城市,只有岳父一家在乡下。因为这个原因,我没见过姑妈们,也就没有了姑妈们的存在感。但岳父一家人都口口声声念叨大姑妈好,从妻子到内弟到岳母,无一例外。所以我脑子里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大姑妈就有了一个初步印象。

岳母和妻子口中的大姑妈是这样的:人美,心善,性直,口才好,歌唱得比杨钰莹还甜。

我的岳祖父以前住在城里,夫妻两人都有工作,还有一间临街的铺面。老爷子临终的时候,财产都让小姑妈占了去,两个接班的名额按先后顺序应该是大姑妈和我岳父的,可不知为什么,最终接班的是二姑妈和小姑妈。这其中自然有些曲折,这一点,从岳父和二姑妈、小姑妈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点端倪。后来我岳父回家种田,大姑妈也随我岳父回了乡下。

人的一生,也许就那么一两次机会,一旦错过,命运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大姑妈就是如此,可她并无怨言。

那一年,大姑妈一个人孤零零地远嫁到了江西铜鼓。大姑妈和大姑父一起在一个兵工厂上班。虽说是江西山区,条件也艰苦,但毕竟吃上了公家饭端上了“铁饭碗”,也算得上是一个城里人了。这一段姻缘是如何产生的,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只知道大姑妈去了县里的文艺队一年多后就嫁到了江西。听说大姑父老家也是乡下的,家里穷,人长得不怎么标致,由于这些原因,他从没随大姑妈来过我岳父家。

那时岳父身体不好,家里又有七口人吃饭,生活非常贫困。大姑妈两口子虽然有工作,却也有一大家子人,勉强能维持生活。大姑妈自己家里并不宽裕,却不忘接济哥嫂。小到一支铅笔、一块毛巾,大到一件衣服、一床旧被套,她都往岳父家里寄。有时,她会在信封里放十元钱寄回来——那时的十元钱相当于她半个月工资。岳母每次说到这些往事,就会眼泛泪光,声音哽咽。而我这个听众也常常心潮难平,在心里对大姑妈就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终于,有了和大姑妈见面的机会。 不过这第一次见面却让人有点尴尬。说来惭愧,那几年,常常和妻子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妻子有点小自私,内外分得太清楚,严厉时竟不准我和弟妹们交往,甚至不能和母亲来往。我是个比较传统的人,虽然也知道内亲外戚这个说法,但在生活中,我总会内外平等,一视同仁,没有半点彼此之分,而且我偏偏又是个子,于是夫妻两人的矛盾就产生了。那次母亲生日,我擅自回了家,事后妻子大发雷霆,家里免不了下了一场暴风。没想到这个时候很少回老家的大姑妈从江西回湖南探亲了。

大姑妈果然不俗。她六十多岁的年纪,身材比一般人高,面容端庄、慈祥,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尤其是说起话来声音铿锵、妙语如珠,给人的印象就是干练、豪爽、耿直。

也许是妻子和岳母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吃完饭,她喊我:“志远,过来一下,姑妈和你说点事。”

因为早就对大姑妈心存敬畏,所以我有点发怵。果然,当我在她身边拘束不安地坐下后,她说:“志远,我听说你老是欺负我这个侄女。你们夫妻之间怎么能这样呢?有事互相商量,干吗非得吵?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的姊妹嫁到外面被人欺负,你心里会怎么想?再说……”

大 姑妈口才好,思路清晰,字字在理,句句动情。

我有一肚子委屈,自然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前因后果,孰是孰非,我说得头头是道。我说的时候,大姑妈静静的听着,听完了,她就冲我妻子说:“雅妹子,志远说得很在理,看来是你错了。你从小就有自私的毛病,兄弟姐妹怎么能不走动呢?大人怎么能不孝敬呢?你自己没有姊妹、没有父母吗?男人在外辛苦,你就不知道体贴一点……”

接着她又冲我岳母说:“我说嫂子,我看志远知书达理,人非常不错。人家的姐妹也是姐妹,人家的父母也是父母,我经常说你,不要惯坏了崽女,你雅妹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有装腔作势,没有内外之分,没有虚假的客套,只有一脸真诚和正气。这样是非分明、不护、直言不讳的老人真的少见。大姑妈在岳母家是权威,她说出的话几乎没有人不信服的。当时,岳母和妻子都没有说话。

这件事过后,我对大姑妈除了感激又多了一份敬重。

而又经过几天接触,大姑妈对我似乎有点刮目相看。不,有点宠!宠爱之情不但浮现在笑脸上,还常常挂在嘴上:我最喜欢志远……

姑妈回家后,我就能经常收到她寄来的包裹——几个小孩玩具,或两包零食。而更多的是电话,电话中大姑妈的话语总是那么爽快:志远,你是个好人,有文化,有能力,我那侄女没读过啥书,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妻子接到的电话则是:你要对婆婆好一点,婆婆也是娘,两边的亲戚都是亲,不要分两样。你要对志远好一点,志远哪一点不比你强……

这个异姓姑妈的话常常令我自省。她就像是一面镜子,不断照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2013年节,我第一次去了江西。这时大姑妈已搬到了新余。大姑妈接着我时,高兴得像个孩子,嘴里说:“志远能来,我最高兴了。”

大表姐夫姓王,是市政府某部门的主任,正处级。吃饭的时候,大姑妈当着一屋子客人说:“我们曾家这些后辈、亲戚,小王第一,志远第二……”这样毫不掩饰地当面评价,让我羞得无地自容,可并不会令别的亲戚不快,因为大家都知道大姑妈是一个直爽的人。

大姑妈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成家,个个谦逊懂礼、体贴人、听话,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这些,和大姑妈平时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

在大姑妈家,我见到了大姑父——一个左脚负过伤、脸上有道伤疤的慈祥老人。大姑父不苟言笑,有时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他告诉我,脚上的伤和脸上的伤都是在部队时留下的。这让我想起大姑妈当初的选择和大姑父为什么不肯来湖南,心潮又是一番汹涌。在大姑妈家,我还见到了大姑父的母亲——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我见大姑妈不时去和老太婆说话,喂饭、端水什么的做得非常自然,就像一对亲生母女,这又让我心里生出很多感慨。

而更让我敬佩的是大姑妈在邻里的口碑和威信。

这次我们一共去了十几个人。家里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住宿就成了问题。本来表姐夫打算去宾馆开房,可姑妈不同意,说都是自己人,讲么子排场。晚上刚吃完饭,就有几个邻居来串门。这个说:“淑英,今天来了这么多客,没地方住吧,刚好我儿子随儿媳回了娘家,来几个到我家睡吧。”那个说:“淑英,我女儿女婿要明天才来,准备了两张床空着,去几个到我家睡吧。”还有个说:“淑英,我家那个不听话的,昨天和老婆去了丈母娘家,今天家里有客,让他回家陪客,他说要在丈母娘家打牌,哪有这个道理?你给我评评理。”

这样的场面,真的难得一见,可大姑父却说,这是经常性的。

第二天早晨,我正迷迷糊糊,只听楼下有人在议论什么,凝神听了一会,知道了个大概,原来是楼下有户人家的客人昨晚停车时把车钥匙丢了。我只听大姑妈在窗口问了几句,就“噔噔噔”飞快地下了楼。

九点多钟了,还不见大姑妈回家做早餐,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大姑妈这是怎么了?正自纳闷,只见大姑妈上了楼,大冷的天脸上却挂着汗珠,见了我们一脸的兴奋:“哎,你说楼下那人的女婿怎么那么不小心,锁了车把钥匙给丢了,害我到处找,找了一大早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就想,不对啊,兴许是别人捡到了,就挨家挨户去问,还真让我问着了,原来是九楼老李捡了钥匙……”

看着大姑妈那高兴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

人的生命往往因一些小事而变得充实、丰满。 这一次江西之行,在大姑妈家的所见所闻成了我记忆中一道永远也抹不掉的风景。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见面,竟是和大姑妈最后一次见面。

八月份的时候,忽然听妻弟说大姑妈患了白血病,已是晚期。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像被锥子刺了一下。我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难道是骗人的?大家不约而同去看姑妈,可我没去,只托妻弟带去了一点心意。当时妻子病了,两个孩子都需要照顾,家里实在忙不过来。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去应该没事。妻弟他们第二天就回来了,个个嘘唏不已,说大姑妈现在的体重只有六十多斤,瘦得不像个人了。大姑妈的身高在女性中算是高的,现在只有六十多斤,这中间经受了多少痛苦啊!

晚上,接到了大姑妈的电话,依然是那么爽快,依然是那么有条不紊,只是声音有点弱。大姑妈在电话中殷殷叮嘱:“志远,好好待你妈妈,不要和雅妹子一般见识……"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大姑妈,只是一遍遍说:“姑妈,你要保重身体,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电话里,大姑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了哽咽。

是啊,这阳光,这青山绿水,怎能不让人眷念?这世上的亲人、朋友,怎能舍得离别

这一次通话,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大姑妈的声音。最终,我没能在大姑妈在世时见她一面,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深深自责。我想,大姑妈一生正直、善良、只为别人着想,我相信,她会原谅我的。

一个月后,大姑妈去了,无声无息地去了。当时秋雨连绵,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中有桂花的清香弥漫、飘浮……

听说姑妈临死前还念叨着很多人,有邻居、有熟人、有儿孙、有我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侄女婿……唯独没提过她自己。

生命,有长有短;人生,有悲有喜。有些人,只为自己活着,他们会把身边的人分成内外;有些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他们会把世上的人都当成亲人。

又是一年桂花飘香的时候,大姑妈转眼离开人世已有一年。物是人非,青山依旧,我只想问一句:姑妈,你在天堂还好吗?

“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用李清照这两句诗来比喻我那位远嫁他乡的异姓姑妈也许并不合适,但是,在我心里,大姑妈和那平凡的、毫不起眼的、香飘千里的桂花并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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