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

2015-06-20 19:55 | 作者:云静水闲 | 散文吧首发

年前,海叔死了。离过年只有三天了,他却没有等到过年。我知道,海叔是不愿死的,宁愿病在床上也不愿死。他想过完年,而且想过完一个又一个,虽然过年对于海叔来说只是一种折磨。

海叔是一个瞎眼的孤寡老人。对一个孤寡老人来说,平常的日子也就平常地过来了,也无须在意一天吃几餐饭,晚上睡几小时觉,他自己不在乎,别人也不关心。就像山背那棵歪脖子树,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都没有人惦记。 可过年就不同。这时,万家团圆,鞭炮声震耳欲聋,处处欢声笑语,屋子里飘出来的是各种各样香味。每当这个时候,海叔都是一个人坐在村头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晒北风,显得格外的冷清,格外的可怜。等幕降临,人们都回到了团圆的桌旁,海叔却依然坐在树下,独自品尝孤独,像一尊石像。

说起来,海叔并不是我的叔叔,连个“堂”字也沾不上。他只是和我是一个院子的人,年龄比我父亲稍小而已。我对海叔的记忆并不多,只有儿时和他晚年的点点滴滴。

儿时的那一段岁月,很多的东西都模糊了,模糊得如逝去的岁月。清晰的只有三两件小事、他矮胖的身子、微驼的背和面上那两个黑窟窿。

海叔面上的两个黑窟窿本来应该是两颗黑宝石,炯炯有神,而且很迷人。比海叔大的老人都说,海叔的眼睛没瞎前很好看,能让村里的大姑娘着迷。可我的记忆中,海叔的面上只有黑窟窿。

海叔的眼睛是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炮弹炸瞎的。据说他当时硬是不肯下火线,要和美国佬拼命,是被连长叫人捆绑着抬了下去。海叔的伤好后,就成了瞎子。成了瞎子的海叔回家后被政府安排在家休养。说是休养,也就是住在生产队的一个废弃的保管室里,不要劳动,分一个人的口粮。

人的命运往往和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有很大的关系。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失去的不仅是光明,还有生存的本钱。所以,一般的瞎子都

两耳不闻窗外事,低声下气地做人。

和别的瞎子不一样,海叔的脾气很大,又操闲心。生产队分西瓜,不论人口,每户三个。队长先把西瓜分成三个一堆,编了号,然后抓阉。海叔把自己分到的三个西瓜逐个摸了摸,忽然勃然大怒,捧起一个西瓜摔了个稀巴烂:“我日你娘,分,分个球,这阉有鬼!”社员们看了看,海叔的三个西瓜又小又难看,队长的三个西瓜又大又圆。队长说:“大家都看到了,抓阉分西瓜,你们先抓,最后的留给我,你的西瓜不好,只怪你手气差。”海叔说:“大家想想,谁最后抓的阉,抓完后还剩了字条没?”这个大伙可没留神。队长说:“谁说没留阉!剩下的就是这个‘一号’。”“那你把字条拿出来看看。”“这个……”队长说:“撕了。”“撕了?总有碎片吧。”“这……”没想到队长耍的心眼被一个瞎子发现了。海叔眼睛瞎了可心里亮堂。

育秧苗的季节,晚上起风了,海叔耳朵灵,听到了,深更半夜去敲队长的门:“快起床,刮大风了,风会把盖秧苗的薄膜吹跑。”队长不愿起床,他就一边骂娘一边把队长家的门拍得山响。下暴雨了,社员们聚集在队长家侃大山,海叔又摸索着走来了:“河水快上岸了,你们还不去看看。”嗨,没想到一个瞎子能看见似的,这心也操得太宽了!大伙不愿动,海叔冲进屋子里,摸着牌就往外面丢。大伙敢怒不敢言,这种场合谁也不会和一个瞎子一般见识的,而且这瞎子还是个残疾军人。

村里一些鸡公鸭婆的闲事,海叔只要知道了,准会去掺和。

九伯的麦苗被牛吃了,九伯和看牛的五叔吵上了,越吵越凶,眼看要打起来。大家都在看热闹,海叔摸过去,对着骂架的方向吼:“你们吵什么?那牛怎么会吃麦苗?是山上的野兔子吃了。”九伯气得翻白眼:“你一个臭瞎子,怎么能看见?”

亮伢子夫妻打架,打得哭喊娘。海叔又摸过去:“你们打什么打!这明摆着是亮伢子不对。好男不和女斗。”亮伢子差点把鼻子气歪:“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不分青红皂白,乱扯牛肝肺,看你眼睛不方便,又是长辈,不然……”海叔说:“你知道就好,不然我抽你两个左耳光。”

海叔是个瞎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他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常常惹人讨厌。

其实,海叔除了脾气大爱管闲事,其他都好。我家那时离海叔住的保管室不远,吃饭的时候,海叔就端着饭碗过来了:“明伢子,来,吃田螺,吃鱼崽。”我往他碗里一瞧,饭上面果然有几条黄花鱼,几颗田螺肉还带着长长的尾巴。我可不敢吃海叔的东西,因为我亲眼见过他做饭做菜。他煮饭不淘米,有时把青菜加进米里一起煮,像煮猪食一样。他做菜更加不卫生,菜洗不干净,锅也洗不干净。他没事的时候就在屋旁的水沟里摸田螺、捞鱼崽,有时还真让他摸到了几颗田螺,捞着了几条黄花鱼,吃饭的时候他就兴冲冲地来我家要给我吃。海叔看不到我的表情,自顾自摸索着把菜往我碗里夹。他夹一点,我就往地上丢一点,直到他把碗里的菜都夹完。海叔以为我把菜都吃进了肚子,问:“好吃吧。”我假装咂着嘴巴,说:“好吃!”海叔就咧开嘴笑,笑得像一个孩子

海叔人也勤快,平时哪家办个红白喜事,或农忙时缺个帮手,力所能及的事,他总是不请自到。他的门前有条小河,他吃的用的都是河水,还在河堤上开荒刨地,种上莴笋和辣椒,秋种萝卜白菜。别看他是个瞎子,请一个小毛孩或闲人当“眼睛”,一些正常人干的事他也干得不错。

海叔年轻时的日子就这样辛辛苦苦、磕磕碰碰、孤孤单单的过来了。他比别人过得认真,过得用心,也过得执拗。

人总是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总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可谁又能想象一个瞎子的人生将是什么样子?其实,海叔虽然表面上努力把自己装成一个强者,可生活上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由于是瞎子,海叔的一生都与孤独、贫困相伴。吃,是为了延续生命;穿,也仅为遮羞。一间破旧的石头屋子,一个泥灶台,一张旧床,一个破木柜,这就是海叔的全部。这“四大件”陪伴海叔从年轻到年老,不离不弃,从没改变。年复一年,年年物是人非。孤苦,坚如磐石;寂寞,像春草一样蔓延。

岁月在无声无息中、在风雨飘摇中,慢慢老去。

年老后,虽然政府的补助多了一点,可海叔的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生活就没那么顺了。拿吃饭来说,有时一天吃两餐,有时吃一餐,饥一顿,饱一顿。尤其是过年,别人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他只能一个人坐在村头的梧桐树下,享受一年一度的煎熬。

海叔的脾气变得怪了。他不和人打交道,常常一个人呆在又破又旧的保管室里,一呆就是十天半月。久而久之,村里人几乎忘了海叔的存在。有时大家聚在一起,偶尔有人谈起他:“海瞎子又有好些天没露面了,会不会死在屋里了?”一些穿开档裤时一起长大的老伙伴不放心,去看他,他蜷缩在土灶边,嘴里蹦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你们命好,现在来看我的彩!”孤独久了的人彻底把自己变成了孤独,连话说出来都让人心里发寒,让人敬而远之。

那一次海叔病了,整整一个月没出门。大家推开了保管室的门,阴暗的屋子里,床上的海叔几乎不像个人了:头发蓬乱,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揭开他的被子,里面有十几个没洗干净的生红薯。看看地上一些红薯皮,大家忽然明白了,原来海叔这一个月就是靠这些生红薯维持生命。

病好后,海叔找到村民组长,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些面值不等的钱。这钱几乎能闻出血腥味。海叔央组长给他买一口棺材。棺材买回来后,海叔常常呆呆地站在棺材边,有时他还试着往里面躺。他还常常摸到离家不远的镇上,每次都用小布袋带回一些东西,到家后就锁在破木柜里,显得神神秘秘。

别看海叔买回了棺材,其实他变得非常怕死,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院里的九伯伯在路上遇到他去镇里,见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随口说了一句:“你这副要死的样子,还到处乱跑啥?”没想到海叔听到“死”字,一下子翻了脸,对着九伯伯站的方向破口大骂:“你说谁会死?你才是命鬼,不信你试试看,看先吃谁的的豆腐(我们乡下死了人一定得吃豆腐,所以‘吃豆腐’就成了死的别称)!”

屋后旺叔四岁的孙子学唱歌,嘴里反复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海叔在屋里听到了,声嘶力竭地叫骂:“我不会死,不会死!你们咒我死,不会有好报!”

闲来无事,海叔和院子里的几个老头抓阉,看谁先死。结果,海叔抓到了最先死的阉,他当时不认帐,说是其他几个人欺负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可他话是这么说,却回到家就病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腿肚子打颤。

在床上躺了几天,海叔就去看八字。看八字的人说,海叔在七十六岁时有一步跳,跳过这一步就能活到八十六,八十六岁又有一步跳,如果顺利跳过去了,以后就会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听了八字先生的话,海叔是喜上眉梢乐在心,逢人就说:“抓阉不准,抓阉不准!我看了八字,八字先生说我今年八十了,七十六岁那一步跳过去了。”言下之意是活到八十六没问题了。

经历数十年风风雨雨,尝尽人间酸甜苦辣,看遍世上冷暖,到老的时候,海叔却非常留恋生命,留恋红尘,万千牵挂。他那种渴望活着的心,竟如孩童般天真!竟比双目周全的人还强烈!

人和动物对生命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对生命敬畏、眷恋、有感情。 好死不如赖活。生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每一个人都留恋生命,这一点,瞎子与常人无异。

可人生无常,死神的词典的没有“怜悯”。人和死神很少擦肩而过,常常不期而遇。

海叔死了。

海叔是掉到河里淹死的。那天下着江南雪,自有一股诗意。只是这些年,雪很少见了,偶尔下那么薄薄的一层,就会勾起大人们的回忆,孩子们的欢笑。物以稀为贵,这句话不论放哪都是真理,所以雪,这些年就成了人们心中的稀物。且不说它的洁白无瑕,就是它短暂的存在,也让人怜惜、惊叹。伸手捧住一朵雪花,看着它在手心慢慢消失不见,那是怎样的一种凄美的生命过程啊!可就是这洁白的雪要了海叔的命。那天雪下得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这洁白的世界海叔是看不到的,他的前面只有黑暗。海叔在河堤上种了萝卜、白菜,快过年了,他准备弄点回家。这条路,这块土,就在屋门前,海叔走过无数次;哪是岸,哪是水,海叔心里明白得很。让他没料到的是,下雪天路滑,海叔一不小心就滑到了河里。在雪水里的海叔分不清岸和水,他在水里只挣扎了一会,就被吞没了。这条陪伴了海叔八十多年的河吞没了海叔。

那一刻,雪花纷飞,天地寂静。洁白的雪花,洁白的世界,就像海叔洁白的人生。就连死也那么的相似,清清白白,瞬间消融,不留痕迹。

人总会死的,海叔的死实在算不上一件了不起的事。生命的凋零和贵贱无关,世上最平等的事就是死亡,只是有一些生命,来时默默无闻,去也无声无息。

海叔死了后,人们打开了他的破柜子,里面都是些冥钱,还有一套寿衣。这就是海叔这辈子留下的所有“财产”。海叔在生时过得艰难,却把死后“住的”、“穿的”、“用的”都准备好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他眼里的生命、他心里的对未来的愿想却一如既往,依旧灿烂如花。

人们给海叔穿上了寿衣,把他攒下的冥钱都烧了。青烟袅袅,仿佛点燃了一段岁月。一个生命结束了,灵魂和希望一起升天。

八十年春秋,弹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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