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花鼓戏

2015-09-09 22:03 | 作者:云静水闲 | 散文吧首发

在我老家,六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不喜欢花鼓戏的。很长一段时间,花鼓戏就是那陈年的老酒。而乡下人花鼓戏,就好像嗜酒的人爱美酒。

咚咚咚锵,咚咚咚咣。开场的锣鼓响了起来。人们的心也跟着跳起来、急燥起来。正在吃饭的把碗里剩下的饭使劲往嘴里塞,直到把嘴塞得合不拢,然后鼓着腮帮子,心急火燎往戏场跑。老头一个劲催着老太太:快点,快点,你去不去?不去我一个人去了,就你事多,这会儿又要屙屎又要屙尿。小孩站在门外,一会往戏台的方向张一眼,一会急慌慌地叫妈妈:快点啊,妈妈!别人都去了,三花脸就要出来了。在急风暴般的开场锣声催促下,村里的男女老少不一会就都聚到了戏台前。那样子,就像士兵听到了集合号。

戏台一般搭在村头的大树下,或禾场坪。我老家是一个有三百多人口的大院子,大堂屋里建有现成的戏台,不论天晴下雨都能唱戏。由于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每年唱戏的日子就多。正月的戏是必不可少的,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如果碰到下雨,那戏就一天接一天往下唱,直唱到雨停了,戏也就跟着停。平时哪家大人做寿、新房建成,或谁家娶媳妇,一般都会唱几场戏。当然,像中秋、端午这样的节日,就得看情况了;如果人们的心情好,又碰上农闲,兴许也能唱上一两天。那时的花鼓剧团多如牛毛,省、市、县都有几个正规的剧团。一些村子也有自己的剧团。找几个会打锣敲鼓会吹唢呐的,再找几个读过几年书、能说会唱的,到县里学习几天,杂牌剧团就组成了。邻近的村子当时有个小剧团,名字却很大气,叫“向阳花鼓剧团”。大一点的花鼓剧团一般不下乡,向阳花鼓剧团就成了我们这里的香饽饽,请他们唱戏往往得提前预约。剧团里能唱的戏不多,无非是《刘海砍樵》、《毛板精打铁》、《补锅》、《十五贯》等传统戏。向阳花鼓剧团把这些戏像炒豆子一样一遍一遍地炒。喜欢流行歌曲的朋友大约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一首好听的歌听多了、听得久了就会索然无味。可花鼓戏却越看越有味,就像陈年的酒,时间越长,品起来越有味。戏看得多了,台词能背了,唱段能哼了,可还是一场一场看下去,真正的百看不厌。这也难怪,花鼓戏不但有唱、有打、还有说,有小品、相声的韵味,但比小品、相声更有魅力。唱的时候,字正腔圆,一本正经,拖着长长的鼻音;打的时候,装模作样,虎虎生风;说,是最有趣味的时候,说的是地方方言,有时拖着长长的尾音,有时像念快板,大部分时间在斗嘴、插科打诨、逗笑怒骂,常常让人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或含羞低笑。当然,不同的剧团、不同的演员,演出风格也稍有不同。城里的花鼓戏和乡下的花鼓戏也有差别,城里的花鼓戏正规、文雅,乡下的花鼓戏多了粗俗和随意,也多了趣味。

开场锣往往要敲很久,一是等观众,二是等演员做准备,三是暖场。其实开场锣刚响起来不久,台下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有凳子的坐在前面,没凳子的站在后面。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都是脚挨着脚,肩碰着肩,想出去方便一下,都得硬挤出一条路,人刚过去,后面的路就不见了。鼻子里闻到的是汗味、狐臭味、花膏味、各种各样的怪味。这个时候,“人以群分”这个成语的含义就显现出来了。老人们坐在一起,谈论着既将开演的剧情,往往是你一言我一语讲得唾沫四溅、声情并茂;年青的小伙子聚在一堆,开些低级的玩笑,或你打我一拳我推你一掌闹得不亦乐乎;姑娘们到底不同,安安静静地或站或坐,两只耳朵却不闲着,一只听老人们讨论剧情,一只听男青年开玩笑,偶尔也低下头说几句,窃窃笑两声。开场锣一停,整个戏场立马鸦雀无声,只剩下我们这些孩子在窜来窜去。

好戏开场,唱戏的人很快进入角色,看戏的人也很快入了戏。那些老年人和中年人嘴里嗑着瓜子,心思都在戏里。年青人就不同,眼睛一边看台上,一边偷偷看身边有没有姑娘,心思自然一半在台上,一半在台下。戏演到一半的时候,台下有时会来一段插曲。有时是前面的挡了后面的视线,后面的就不高兴了:你像根木桩一样挡在前面,我看你后脑壳啊!前面的当然不服气:谁叫你长那么矮,你不晓得挪动一下啊!于是双方就争论起来,直到全场观众共同声讨他们,他们才乖乖地不作声了。有时是那些青年为了某一个姑娘争风吃醋,发生了争执。这样的事当然很少,大家都是来看戏的,不是来吵架的。这样的事不会影响大家的心情,也不会酿成大事,更不会影响戏后的相处。

唱戏的时候,一般都是晴天。这时天地间好像也在演一场戏,一轮明月磨盘似地挂在天空,这是又亮又有诗意的照明;星星眨着眼睛,稀稀疏疏地散布在深邃的空,这是害羞的、忠实的观众;那些树影、山影、庄稼的影子若隐若现,这是最有意境的舞台布景;蛙叫、虫鸣、犬吠……这些天籁之音是内容丰富的唱词、对白。而我们看戏的这个舞台、这些观众就显得渺小了,就成了天地间这场大戏的一部分。如果是雨天,我们在自家堂屋里看戏,外面风声和着雨声,屋内锣声伴着说笑声,那又是另一番景致、另一番心情。

俗话说:唱戏的癫子,看戏的傻子。这戏真的能让人痴迷。你看那些看戏的,一个个忘乎所以:看到精彩处,人群会情不自禁叫一声“好”;看到高兴处,人们就会哈哈大笑;看到伤心处,那些妇女、老奶奶就会不停地擦眼泪,有的还会哭出声来;看到坏人出场,往往会破口大骂。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演《朱买臣卖柴》,当演到朱买臣穷困潦倒,他老婆崔氏逼他写休书离婚时,一个浑小子跑上台,抓住演崔氏的演员就要打。当时台上台下的人都愣住了,不知演的哪一出。

其实,台上一场戏,台下也一场戏,唱戏的是人,看戏的也是人,有时,还真分不清哪是台上哪是台下、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花鼓戏好看,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吃饭一样,变得必不可少。不过,时间长了,自然也生出些事来。向阳花鼓剧团有一位演小生的男子,叫柳伢子。他人长得俊,化了妆更是玉树临风。当时十里八乡的女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一提到他的名字,那些女人脸上就会莫名其妙地浮起一团粉红,眼里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情。一听说演花鼓戏,就会互相打听:柳伢子来了吗?这样,就会常常惹得男人们横鼻子竖眼,生些闲气,吃些干醋。没想到后来真的出了事。一个十八岁的黄花姑娘喜欢上柳伢子了,而且发誓非他不嫁。柳伢子当时二十多岁了,是结了婚的人,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当时大家也只把他们的事当做戏中的一个小插曲,像谈戏一样,谈过、笑过,就没放在心上了。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那个姑娘竟一辈子没嫁人。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几十年,当柳伢子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要儿子准备棺材,而且要准备三副。其中一副是为那个一直没有嫁人的姑娘准备的。这事有点凄凉,好像在证明某一句话: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做夫妻。这件事让人吃惊、感慨,也成了本地的一段佳话。

还有一件事,称不上稀奇,却着实让人感动。有个叫菊花的女人,对花鼓戏入了迷,只要听说哪里唱花鼓戏,不论多远,她都会去。天晴不必说,下雨的夜晚就冒雨去,也不管白天多劳累,也不管雨把衣服都淋湿了。这不是一般的迷,是痴迷。她男人为这事没少和她淘气,常常说她:你这样爱看花鼓戏,干脆参加花鼓剧团,或找个唱花鼓戏的嫁了算了。不过她没参加剧团,也没嫁。她说:我不会耽搁做事,你骂也好,打也好,饭也可以不吃,但花鼓戏不能不看。这妇女男人死得早,男人死后,也就是花鼓戏一直陪伴着她。后来她老了患上了风湿病,腿脚不灵活了,她儿子就背着她到处看花鼓戏。她儿子待她很好,也不管刮风下雨,只要哪里有戏看,就背着她去。有时人多,他就把她顶到肩上看。这妇人常常对人说,我有个这么好的儿子,完全是看花鼓戏看的,是花鼓戏中那些故事教育了他。这看花鼓戏看出个戏迷、看出个子来,说起来还真让人难以置信。不过她说花鼓戏能教育人,这倒是一点不假。花鼓戏不只表演形式活泼,且剧情要么是孝道、要么是因果、要么就是情义,这些和老辈流传下来的德道观、为人处世的观念吻合,很对老百姓的胃口,当然能启发人、教育人。

花鼓戏除了好看、教育人,还有一个“好处”,人们通过看戏发明了很多俗语。比如男人骂女人,总是一句:你就是朱买臣婆娘!而女人骂男人总是一句:你就是陈世美!

花鼓戏后来录制了唱片、搬上了银幕,让更多的人领略到了它的魅力,也涌现出了很多有名的演员。而随着唱花鼓戏出身的著名歌唱家、演员李谷一的走红,花鼓戏也到了鼎盛的时期。

什么美丽的东西似乎都有时限,人的青如此,花的娇艳也如此。花鼓戏也没有例外。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电脑、电视、手机的普及,人们的兴趣也发生了改变;而人们的时间都放在了赚钱上,演员如此,观众也如此。花鼓戏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不是戏不好,戏还是那样的戏,只是观众变了,观众的口味变了。毕竟时代不同了,人可以与时俱进,戏,却只能在旧时光里徘徊。“有什么样的观众就会有什么样的戏。”梁实秋文章里的这句话,我是深信不疑的。

现在,我们这里的花鼓剧团几乎都解散了,只剩下极少数还在坚守。请他们演出的也发生了变化,喜庆几乎是不请的,只有在丧礼上,才能看到他们演出。看戏的人也熙熙攘攘,不过凑热闹的多,真正看戏的几乎都是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唱的也依然是那几个剧目,可那些老人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我并不赞成这样的陋习,但我却为花鼓戏的上演感到欣慰。

我对于花鼓戏的记忆是零星的。花鼓戏风靡时,我还不懂戏;我懂戏时,花鼓戏已不流行了。但那些零星的片段、那些热闹的情景、那一个为爱空守一辈子的姑娘和那个最终要和她埋在一起的男子、那一个对花鼓戏痴迷的女人和她孝顺的儿子,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虽然我知道,台上的戏变了,台下的故事自然也会不一样。但我始终相信,一些东西融进了血液里,就会随生命一起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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