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郭连贻先生

2015-06-18 08:55 | 作者:青衣江客 | 散文吧首发

文/赵方涛

今天去县城办事,本以为至少要一上午才能办完。不料一小时不到就办完了。看看天色尚早,也就不急着回家,打算顺便到许久未去的席殊书屋转一圈。熟识的老板娘不在,只有一个老婆婆看店,大概是老板娘的婆婆吧。

按照书架顺序依次看过来,也没添什么新书,不免有些失望。书店的中央还有个展台,上面的书从前也是见过的,只除了几本《郭连贻传》。郭老先生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过的。据说,郭老先生非常有学问,还受过某某大领导接见。他恐怕是本县最有名而且是唯一的乡贤吧。听说,他就住在县城西郊的郭庄村。于是,我临时起意想去拜访他老人家。因为道路不熟,所以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打的。坐在出租车上,我一边为自己的大胆举动而激动,一边也为怕郭老先生不肯见我而担忧。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他老人家果真架子大,不肯见面,那这样的人不见也罢。可等见到郭老先生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抵达郭庄村一打听,才知道那里根本没人姓郭。原来,郭老先生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北楼村。听说北楼村不远,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郭老先生家的大门与普通农家的没什么不同,只除了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漏月轩”三个大字。一进大门,一大丛翠绿的竹子便映入眼帘。喜欢竹子也是中国骚人墨客的传统。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声犬吠。我循着犬吠声向西望过去,并没发现狗,只见西边的墙上有一个月亮门,大概那边还有一个跨院。紧接着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模样的妇女从厨房迎了出来,问我找谁。

我想,这大概就是郭夫人吧,连忙答说:“请问这是不是郭连贻老先生的家?”

她说:“是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是慕名前来拜访郭老先生的。”

那妇女很热情,说他就在屋子里。我轻轻地走进客厅,只见冲门的八仙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靠近西墙的长茶几上则放着一把茶壶、几个杯子,还有两个围棋罐和一张棋枰。等视线转移到南窗下,我才发现一个耄耋老人正闭目坐在那里。他满头白发,前部有些稀疏,戴着一副老花镜,上身一件中式绸褂,下身则是一条黑裤子。他的这身装束让我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像旧社会黑帮大哥。可是与此同时,我一下恍然大悟,原来旧社会黑帮大哥的扮相,是跟从前读书的老先生那里学来的。然而,他的面容却跟普通的老人完全不同,那是经过文化熏陶的面容。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郭沫若先生晚年的模样。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大概是平日里的访客颇多,他对我这个陌生人的来访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见他指着小茶几上的杯子缓缓地说:“刚吃过药。”

我感到非常奇怪,他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么一句话呢?当时不及细想,我随即问道:“是不是感冒了?”

“感冒了。”还是缓缓的声调。说着,他咳嗽了一阵。等咳嗽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的胸前还好一会儿起伏不定,嘴里也有点儿喘。

“有什么事么?”他问道。

“没什么事。”我回答说。

他还以为我客气,不好意思说,就又说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尽力。”

我赶紧解释说:“我真没什么事,只是慕名而来,特来拜访老先生的。”

这下他明白了,嘴里喃喃说道:“是来访问的。”我忽然明白,原来他开始把我当成对他有所求的人。那句“刚吃过药”大概是为将来下逐客令做伏笔的。

隔着小茶几,跟郭老先生坐的靠背椅相对,还有一张椅子。可是,我岂敢坐在那里。于是,就从旁边掇了一个马扎过来,坐在郭老师先生近前。

因为最近正在读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所以我就先从历史谈起。老先生很有兴致,简单谈了他对历史的看法,同时也对当前的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发表了一通感慨。我们谈话的内容颇为广泛,从历史谈到哲学,又从哲学谈到文字学。其中,尤其对简化字,他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还举例说五代时候的宰相“景范”的“范”字该写作“範”,而“范仲淹”的“范”字,有人却写成“範”,真是阴差阳错。为此,他还跟朋友发生过争执。

谈着谈着,就说到那本《郭连贻传》。这自然是一个不可放过的好话题。我提起在书店见到这本书的事。老先生却说,他并不愿意作者出版这本书,因为中国人历来有“盖棺论定”的传统,而且他也主张“生不立传”。可是,传记作者执意要写,而且前后已经花了三年时间,同时写这本书传记作者也可从中得到些收入。老先生到底是忠厚长者,不愿挡人家的财路。因此,才同意出版这本《郭连贻传》。

说着,郭老先生又咳嗽一阵。咳嗽停止了,胸前照例还要起伏一阵,嘴里依旧有些喘。等稍微好一些,他用手指做着手势说,自己已经八十五岁了,感冒后不容易好,还要我把姓名和手机号码写下来,以便将来联系。我知道,这是变相的逐客令。然而,我却不舍得就此结束这次难得的谈话机会。于是,写好联系方式后,我紧接着问他平日里喜欢读什么书。这个问题似乎又引起了他的谈话兴趣。我真是高兴极了!

他说,除了正统的书(指“四书五经”,他特别谈到《论语》,还即兴背诵了好几段,真是了不起)之外,还喜欢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和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当然还有“四大古典名著”。近现代的文学作品,则喜欢散文,比如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丰子恺先生的《缘缘随笔》,以及朱自清先生和冰心女士的散文。恰巧,他喜欢的这些书,我也读过,所以两人谈得很投机。他夸我年纪轻轻,阅读就这样丰富,在年轻人一辈里,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可是,我知道自己读的书也并不太多,而且大多是浅尝辄止,阅读广泛还勉强算得上,至于“精深”二字就谈不到了。

另外,他还说对于外国文学作品,自己读的不多,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没有读过。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魔沼》,还说虽然整部小说全是平铺直叙,但是却有一股吸引人的魔力。他到现在还保存这部小说。

可能是有些疲倦,郭老先生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闭了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我知道,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当我向他辞行时,他却执意要起身送我。我赶忙请他留步。他也实在难受得厉害,就对我说“那我就不送你了。”

郭夫人把我送到大门口。我请她留步。大约走了十来步,我禁不住回头一望,郭夫人早已回去了,大门也像先前一样虚掩上了。我怔怔地望着那块写着“漏月轩”的黑底金字匾额,心想:“不知我何日能重来?惟愿老先生身体康健。”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