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用了我27年

也不知道忙什么呢，十五的焰火晚会又错过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扔在了离家很远的地方。

元宵节又在外地过了，赶到市区时，已近夜半时分；这熟悉的城市，只剩了一轮很圆很圆的、皎洁的月亮，独立的挂在高空；所有的星光，都被这皎洁与璀璨泯灭了。许多的路上，除了兴奋之后的平静，还有欢乐的人们遗失的履痕，忘记带走的形形色色的塑料袋，以及各种垃圾食品的包装，就知道焰火晚会已人去楼空。算了，等着看电视或网络视频的美好回忆吧。

但在记忆中，这天的夜色下应该有花灯的；但也在记忆中，应该的事太多了，也N年没看灯会了；好在我的城市，每一个夜晚都像浸泡在灯会里，便也忘了什么是遗憾了。

进了书房，还真翻到了关于灯会的记忆。那是一篇写灯会的文章，但题目不是花灯，而是——

《想象力》

凭借想象，我做过许多事情，自然也包括写文章。最得意之作要数我的第一篇“散文”了；这文章比现在更幼稚，但它的可爱与难忘，是它常常给我思想的波澜，许多回味，许多启迪，是我有生以来，留在纸上、关于想象的生动的叙述，几乎有着座右铭的重量，而足可以影响我的一生。

这所谓的散文，是高一年级的命题习作。元宵节的头一天，我的老师在作文课上给的，交作业的时间在下堂作文课。对于刚进高中的学生，这种不必当堂完成的作文任务，是大受欢迎的。因为，平时便不愿作文的学生，有了更多的时间与方法敷衍公事。

那时我当着语文课代表，不怕任何形式的作文。我的成绩，一直为人羡慕并引以自豪，故常不放在眼里；想来倒是这松弛的态势，给了灵感的空间。我的想象力，极受语文老师推崇，也极受其他老师的厌恶；或也因为升高中时，语文成绩全市第一，而数学是鸭蛋。但我在学校，却有着良好的公关形象；在老师和同学们想象中，谁认为一个勤奋好学而成绩突出的语文尖子，是个坏学生呢。他们的这想象，直至让我大受感动，而放弃了所有科目，只学语文；却在大家眼里，一直是个有希望的学生；以至我在预考中跌下马来，仍有众师生为之叹惋。其实我深知，别的科目全不及格，即使语文考100分，又有何用，便痛失金榜于学府之外。

那时我抄过一段名言：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逻辑使人善辩……。毕竟只抄而已，之后的岁月，我逐次找到许许多多的、我的人格弱点甚至障碍。我曾在灵感的天空飘摇，时隔太久之后，才疲惫地摔下来，很痛，那天空已太高了。

我一直珍藏着，那篇用学生方块字写在作文本上的、并不成样子的散文，时时翻看它，像一杯喝不完的、涩涩的陈酿；但那《元宵夜观灯》的题目后面，却永远地刻着我的老师打上的、遒劲的“优”。这在当时确属破例给的，我们的作文课最高奖赏，也只是“甲”。我常想这凝重的师情，是我欠下的一笔债；后来对于散文的求索，或有常常记得这债务的缘故。

我没在元宵节去逛灯会，一连三天都不曾去；而那个关不住的老虎弟弟，倒与伙伴们同去了公园。我的想象力本也用不完，自不必去挤；而那帮小弟弟回来，绝对要吹嘘卖弄。回家的老虎果然意犹未尽，滔滔不绝地说有多少多少人，有什么什么灯；我的头脑中便悄悄地录象，并在作文本上转播那实况了：

《元宵夜观灯》

元宵节是我国的传统节日，元宵灯会就是这个节日的一种引人入胜的活动。今年的元宵灯会，一定会另有一番风致吧！

走进公园的大门，一幅美丽的图画，猛然跃入眼帘：熙熙攘攘的人群，络绎不绝；男女老少，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踏着月光缓缓地行进。这天的天气非常好，万里无云，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发着明亮的光；天空中还不时飞上一颗颗礼花，同月亮遥遥相对，融合在明朗的月光里。

河水如明镜一般，倒映着天空中的一切。水中月亮的影子，宛如镶嵌在明镜上的宝石，烁烁地放光。河面上漂着一盏盏粉红色的“荷花灯”。春风吹过，荷花灯微微地漂动，像荷塘里出泥不染的荷花一样，亭亭玉立；在几片荷叶的衬托下，使人如临其境。最引人注目的是“龙灯”，就同古书上虚拟的龙一样浮在水面上。它长着一对发亮的眼睛，长长的龙须，锋利的爪牙，满身明亮的鳞甲，真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大概古书中的“蛟龙出水”就是这个样子吧。在龙灯的旁边，还有一盏金鱼灯；红色的鳞片，尾巴不住地摇摆，这情景倒有点像传说中的“鲤鱼跳龙门”，在河水的倒映下，闪着美丽的光华，仿佛进入仙境一般。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才走到九曲桥。在桥头上向北张望，北面的灯更漂亮了。透过人头的缝隙，看到一盏“美人灯”，那是嫦娥，还是王昭君？说她是嫦娥，却像昭君在翩翩起舞；说她是昭君，却又像嫦娥在腾云驾雾。因为今晚月亮好，这盏灯当然是做的“嫦娥灯”了。依次看去，红、黄、蓝、绿，各色各样的灯，应有尽有。过了九曲桥，走不多远有一座凉亭。这凉亭平时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可是今天却不同；柔和的月光照在琉璃瓦上，放出刺眼的光芒；几根朱红的支柱，也像是用红玛瑙做成的，晶莹透明。亭檐下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有手持金箍棒的孙悟空在那里盘旋，头戴一顶小红帽，上身穿黄，下身系着一条虎皮裙，衣带仿佛在飘动着。不知是出于哪个妙手，栩栩如生，特别逗人喜爱。凉亭附近的灯上，大都有灯谜。很多人都围在那里猜：“‘我有一物生得巧，半边鳞甲半边毛；半边离水难逃命，半边入水命难逃’，猜猜看。”“大概是‘鲜花’的‘鲜’字吧！”。

随着人们继续向前走，高大的影墙上挂着一盏“鸡灯”，花花绿绿的羽毛，嘴一张一合的。这盏灯是灯会的标志，今年是鸡年，所以把“鸡灯”挂在醒目的地方，颇有民族特色。再向前走，靠近大门了，进场的人很多。前面的人又被拥了回来，再往后挤，后面的人就会掉进水里。急中生智，干脆顺着山道爬到高处，俯视灯会全景：

登上高坡，向下看时，不由心旷神怡，目不暇给，下面的景象太美了：月光撒在河水中，像龙宫一样明晶；岸边垂杨柳美丽的姿态，在月光中也看得分明；月光撒在玲珑的凉亭上，撒在结婚礼堂的楼顶上，撒在欢快的人们身上。拱桥、花园、假山石在月光下，像笼罩着一层白纱，雾蒙蒙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尽收眼底，红、黄、蓝、黑、绿、橙、青，纵横交错；节日的焰火五彩缤纷，划破了夜空，同水里的荷花灯、龙灯遥相呼应，缀成一幅神话世界的画面。

人们的说笑声，同广播里优美的电子音乐汇集在一起，盘旋在灯会的上空。

我的老师在那行距中，以红笔作了六处重点圈号，表示赞赏，共16行之多。在昭君与嫦娥一节，划了大括号并注评语道：“有意思！有具体写有概括写很好！”总评语是：“以流畅的语言写了几个富有特色的灯，具体生动较有魅力；既写灯又写月，照顾周到，互相映衬。”13年后，我拜读这评语，心是沉重而酸楚的。这习作中，“流畅的语言”是我常自鸣得意的把戏，我已实实在在感知它的粗浅与飘浮了；而“几个富有特色的灯”，我根本就没见过，只是老虎绘声绘色、虚张声势的描述；但老虎只是个看灯的孩子，而不是赏月的诗人。他没有说起月亮，只是我断定元宵的月夜一定很美，才赚得我的老师“既写灯又写月，照顾周到，互相映衬”的热情洋溢的评语。而我被想象所欺骗，又用这谎言去骗我的老师和我的同学。这篇习作以范文的荣耀，在下一堂作文课上被宣读了；讲台下却有几位同学交头接耳，受到老师的批评，但我的老师却没听见他们说：“元宵节那天根本没有月亮。”那天原是阴晦的。我根本没出门，在坐等老虎。我的老师，怕是准备教案，或批改我们的作业，在元宵之夜没有赏月的心思。最让我惊讶的是，我的同学们竟没有揭发这骗局。或许他们以为，课代表在作文中撒谎，也是艺术的需要；或许他们不屑一顾这骗局，而泰然自若吧。

在高一年级，我拿走了全校和全市语文、作文竞赛两个第一；暑假中，又在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获奖。那天，我的老师到高二年级找我，指着报纸上的获奖名单说：“喏，你的名字在这里。”我在暑假寄给上海两篇作文，一篇是在全市比赛中的试卷题，一篇是《元宵夜观灯》，而获奖的竟是这一篇。寄稿时，我曾在邮局门口徘徊过，一直想拿掉这伪造的月亮；但这月亮几乎是这作文的主线，没了月亮便没了那作文。除此两篇，我再没有自以为是的作文。

13年过去了，我的老师还记得那作文么？那位始终至善至诚的老师，知道了我的谎言么？直到今天，那伪造的月亮和美丽的骗局，依旧在刺痛着我。但我时时地想象，那位好久不见的老师别来无恙么？我的想象，常不能给我一个回答，我不再想象。

只愿这夜空，在晨晓时分，为我的老师捎去一个中学生的歉意和问候……

这篇博文，分别写于2008，1994和1981，前后跨度27年。不要觉得漫长，在人生的梦寐里，只短短的一瞬间。一个一个的片段，就积聚了一生；所有的片段加起来，却匆匆的，不管你是否留连。

生命就像一本不那么厚的书，打开了，又合上，就这些。

在我的这个城市，有这样的风俗，农历的二月二日之前，都算过年。好在我赶得上问候今天的博友。

旧时的年是热闹的，虽然清苦些，却是开心的；如今的年，亦然清新，虽然它的种种精彩和稀奇古怪，都仿佛难以点燃我们的激情，但凡我们还在，幸福和快乐就能延续。

尽管我们有许多理由，懒得去看或去听，年的美丽依然。OK，既然是美丽的，就把我的祝福带走，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变成你的幸福和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