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一男孩出生

老土坯房的大厅，泥土终于经受不起长久岁月的打磨，墙上附有许多新旧不一，大小不同的坑洞。这些坑，有些是大厅中的中年男子留下的，曾经用他稚嫩的小手抠出来的小洞被岁月冲刷，终于变成碗口大小；还有一些洞是男子的孩子新近标记上去的，她们也和她们的父亲一样，要在那些墙壁上留下自己成长的印记。不知道这些墙还能留下几代人成长的痕迹，迟早有一天，墙壁会被推倒，或者自己被风雨推倒，但是，这些斑驳的墙真的有些脚步不稳，在风雨中有一丝摇晃的迹象。

大厅中，一个中年男子在一个七旬老太太面前不停地踱步。他额头上的皱纹那样深，那么多，明显不符合他现在的年龄。男子实际年龄大约三十，紧蹙双眉，使得他的年龄瞬间飙升了五个以上数值。也许仅仅皱在一起的额头皮肤感觉非常不舒服，它们严重抗议，而男子的大脑皮层接收到最近皮肤传出的信息，做出反应，强制男子稍稍舒缓紧绷的脸部肌肉。而三个不大的小女孩一反常态,没有像往常那样嘻哈,她们安静地束手呆在两个大人身边。三个可爱的女孩，今年最大的8岁，最小的只有三岁。女孩们都和男孩那样打扮，短发及耳，连衣服也穿得和男孩毫无二致。

此时，中年男子甚是不安，双手交叉放在身后，搁置久了，许是血气不通，觉得稍稍有些手麻，他把双手挪至身前，不停糅搓。男子在老妇人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老妇人觉得非常晃眼，原本不太光明的眼睛被中年男子晃得更显得老眼昏花,她对男子说：“你就不能够静静!”老妇人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训斥男子,她紧接着说:“多大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再说了，这又不是你第一次做父亲，穷紧张啥!”

原来男子的婆娘正在分娩。九十年代的农村，大多数妇人都是在自己家里生小孩，最多就是麻烦村子里面有经验的接生婆到房间里面帮忙接生。在当年那种简陋的条件下，母与子两人都没有办法得到必然的安全保障。难怪男子相当紧张，坐立不安。即使是今天，在医院，拥有良好的环境，等待妻子分娩的丈夫在室外同样局促不安，默默祈求分娩室里母子平安！

今天三个女孩之所以如此安静，是因为她们被告知: “娘亲在给你们生弟弟，你们得听话，不能大声吵闹!”真不知道哪路神仙提前通知这一大家子说产妇生下的孩子一定会是男婴。也许是送子观音周知了他们!不过，三个女孩是真正相信母亲会给自己生一个弟弟，她们这样的年龄往往对大人的话深信不疑。平时追追打打的她们此时非常听话地坐在椅子上面，散发智慧光芒的眼球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一会看看父亲，一会又看看一脸安然的老妇人，然后不解地望着矮矮的天花板。

通过门缝，土坯房东侧，靠近大门的那个房间传来女人痛苦的喊叫声。痛叫声中还夹杂弱弱的苍老声音。接生婆鼓励女人：“加油!再加把劲，马上就出来了!”这个时候，咬紧牙根的产妇已经大汗淋漓。她双手牢牢揪着垫在身子底下的床单，用力撕扯，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脸颊涨得通红，接二连三涌出的豆大汗珠淌在脸颊上。接生婆也好不了多少，似乎她也在分娩，显得异常辛苦!接生婆时时腾出一只手，用上臂衣服拂拂自己脸颊侧面淌着的汗珠，或者用手边一条沾有一点鲜血的毛巾帮产妇擦干净脸上的汗滴。即便不停地擦拭汗水，两个人还是挥汗如雨。

“好了!快出来了!我已经看见小孩的头了!”房间外面的男子隐约听见接生婆的话。

男子略微兴奋对老妇人说: “奶奶，我能不着急嘛！”说着，男子有些心急，他涨红着脸，着急地说：“这都已经是第六胎了!要是那婆娘还不给我生一个带把的，瞧我不揍死她!”

旁边的老妇人没有说话。大概她非常赞同孙子的想法。

即便是今天的乡村也还是那么落后，乡人那么愚昧!上世纪末的乡下人认为只有女人能够决定婴儿的性别。孩子是从女人肚子里面出来的，他们觉得生男生女的事情理所当然只是和女人有密切关系!上世纪九十年代，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普遍，也非常严重。在张艺谋拍摄的电影《秋菊打官司》里面，秋菊的男人只是嘲笑村长没有儿子，只有一窝女儿，而被村子踢伤生殖器。事实上，乡下汉子也最怕别人嘲笑自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人站在有儿子的人群之中，似乎矮了一截，连说话都没有了底气!

可怜老妇人同样是一个女人却不懂得女人真正的痛楚!许是当年她分娩时想要一个男孩然后就真的生了一个男孩，这样她就相信要男孩还是要女孩全凭产妇做主。

老妇人安慰男子，说: “你老婆这次叫得这么大声，肯定生的是男孩!我以前生你爸时叫声就是这么惨烈。你妈生你们三兄弟时也这样，她生你妹妹时可没有叫唤这么大声!”老妇人也在安慰自己: “一定是男孩!一定!”

房间外面等待的人满怀希望。如果里面的产妇产下的仍然是一个女孩，我们真的无法想象产妇该如何在这个家庭艰难地生活下去!

老天保佑，产妇一定要产下一个带把的大胖小子!

房间里面产妇石破天惊的哭喊声逐渐减弱，终于被婴儿尖锐的啼声取缔。接生婆高兴地说: “是男孩!生了一个男孩!”

难怪接生婆如此兴奋，她正是床上躺着产妇的婆婆。儿媳连续生了五个女孩，终于胜利产下男孩，希望得到满足，可以理解这一家子的兴奋劲。

妇人把男婴洗干净，并且将产妇收拾妥当。

老妇人乐呵呵地吩咐儿媳说: “快点，把曾孙子给我抱抱!”

抱着曾孙，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完全舒展开来。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横抱着男孩，笑眯眯对孙子说: “比你刚出生时重呢，沉沉的!以后一定有出息!”

乡下人喜欢称量新生婴儿的体重，并且认为孩子以后的命运与他们出生时的体重息息相关。鲁迅文章里面的九斤老太奉若至理名言而且天天唠叨的“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因为曾孙女出生时体重不如孙子而孙子不如儿子得出的结论!

男子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摸自己儿子脸嘟嘟的脸蛋。老妇人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期，只见她身子轻轻一转，矫健地把自己的背影留给孩子的父亲，她愤愤然地说: “别动!你的脏手这么粗糙，割伤了孩子的小脸蛋怎么办!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做事还这样毛毛糙糙!”

男子无奈，把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无力地甩甩，然后抽回。讪讪笑着走开。

其实三个小女孩也非常想要仔细看看弟弟，她们对新生婴儿非常好奇。最大的女孩好奇心没有那么重，毕竟她已经看过好几个妹妹出生。最小的女孩充满好奇心，她艰辛地踮起脚后跟，双手拉着老妇人的一角，奶声奶气地说: “太婆，我要看!我要看!”

老妇人满脸喜气，她比往常敏捷百倍地弯下腰，把婴儿放在女孩面前，和气叮嘱: “你们三个以后要痛爱弟弟，知道吗?”

女孩似懂非懂，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己的弟弟。

事实上，三个女孩确实按照老妇人吩咐那样，从小到大都深深痛爱自己的弟弟。男孩从小沐浴在姐姐的关爱当中，但是传承千年的古老方言里竟然没有“我爱你”的发音，所以男孩从来没有对姐姐表达过他对她们的爱和感激。我们要说的当然不是三个女孩和男孩的故事。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仅仅和大厅里的老妇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