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三太婆嫁给太爷爷

太婆娘家在兴国县均村乡某个我不知道的小山村。我曾经自诩是一个对自己家乡充满感情的人，当我意识到自己对家乡山山水水一无所知——叫不出来一个村子的名字，数不清一座山有几棵青松，真的，我非常羞愧！

在那个太婆也同样陌生的村子里，她喜欢站在村口张望。站在村口，太婆从来也看不到大山之外的东西。尽收眼底的是，高低不一的山，还有山上一模一样的挺拔青松。村子的四周全部是山。一座山挨着一座山，连绵不绝向远处伸张，也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什么时候能跨出这些大山。

太婆出生不久，她的母亲因为疾病去世。再然后几年，她的父亲参加了红军。太婆便跟着家族一位叔叔生活。村子里的老人告诉太婆：“你父亲去当兵了！为共产党做事情，保家卫国呢！”

太婆那个时候太小，当然不知道共产党，她也无所谓光荣与否。太婆撅着小嘴，问老人：“爹爹啥时候回来啊？”

“打仗胜利了就回来！”

“啥时候爹爹能打赢？”

“把敌人全部杀光了就算赢了！”

“啥时候能够杀光？”太婆抬头天真地瞅着老人。

“你爹从村口回来时就把敌人杀光了，就打胜利了。”

太婆不依不饶，她倔强地重复她的问题：“爹爹什么时候从村口回来？”

……

从太婆五岁开始，她便在没有事情的时候站在村口等待她的父亲，等待她可敬的父亲回家。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小孩都在无忧无虑地嬉戏，可太婆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她一个人静静站在村口，盼望一个人回家。五岁的太婆太矮，她总是艰难踮起脚跟，双眼睁得仿若龙眼大小，死死盯着村口。也许下一秒，就在下一秒，就会有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山路转角处出现。男子走至太婆面前，抱起娇小的太婆，拥其入怀，紧紧抱住，激动地说：“秀儿，爹带你回家！”可惜这样的场景一直也没有出现。

幼小的太婆还不知道战争的残酷。

当年长征时期，兴国县有八万多人参军，将近全县三分之一的人口在保家卫国的第一线。待到抗日结束，先后参加战争的近十万人口大部分战死沙场，而太婆的父亲恐怕成了战场之上数之不尽的一缕忠魂，悲哀的是，国家统计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却只有两万多人。我那些死得壮烈的乡亲先辈——愿逝者安息！

太婆当年满怀希望地站在村口等待父亲回家。她以为，父亲和叔父一样扛着锄头到地里干活去了，等到太阳快要下山，父亲就会像叔父那般出现在山路上。也许，父亲只是走得更远一些，只要再多等待一小会，父亲就会肩扛农具，哼着家乡的山歌出现。

可是，太婆在村口等待了六年，一直也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她在想：“父亲到底走得有多远？为什么总也不见他回家？”

太婆问村子里的老人：“山的尽头是哪里？”

老人捋捋斑白的胡子，说：“顺着山路出去有东山等村子，再出去就是均村街。均村街很热闹，有很多人！”

太婆好奇地问：“那爹爹是在均村街上面打仗吗？”

老人摸摸太婆的脑袋，肯定说：“不是，是在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是哪里？”太婆追问。

更远的地方是哪里？谁也给不了太婆答案。

孩子，山的尽头还是山！而我们被大山包围着。而你唯一可以选择的是嫁到一个大山比这里少得地方。比如，我们村子四面环山，你最差也得找一个村子三面环山的夫家。

也许是这样的思想，他们把太婆嫁给了太爷爷。

我们村子也不算富裕，但对当时太婆娘家的村子来说占有绝对优势。黄柏村离均村街大概五公里路程。行走的当然不是山路，毕竟均村是兴国县和万安县交界的地方，而作为两县互通的“县道”毕竟不能太寒碜。

太婆至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嫁给了太爷爷。她当年出嫁时才11岁，啥事情也不懂。可那个时候的太爷爷已经22岁了。太婆稀里糊涂地从娘家到了太爷爷家。

太婆的公公，也就是我的高祖，把她从生活了11年的旮旯里带到了我们村子。不是说太婆从地狱到了天堂，仅仅是从一个泥淖中被拎到另外一个泥淖之中。

高祖拉着太婆的小手，快步行走在山路上。高祖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盘旋在头顶的太阳耀武扬威。虽然他们才刚刚走出村子，只是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小会，但是他们已经大汗淋漓了。额头的汗滴沿着眼眶斜坡进入眼睛，眼球如深沉入海的铅球，深深凹陷在水中。背面的汗水淌个不停，轻而易举地打湿了衣服。衣服和皮肤黏在一起，终于分不出哪儿是皮哪儿是布。

已经是晌午了，高祖知道，他们必须较快脚步，否则断然无法在天完完全全黑透之前赶回家里。

太婆不知道自己还得走多久。太婆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太婆双脚拖着草鞋，一步深一步浅地朝前走。同时，太婆扭过脑袋，将眼神拴在后面的村子里。站在高处，远远地，看不见谷底谁家正在升火做午饭，他家房子上面冒着浓浓的黑烟——应该是四婶婶在准备吃食。太婆知道，全村只有四婶婶会用水稻秸秆做柴火。只有燃烧秸秆时才可能出现这样搅成一团，剧烈翻腾的浓烟。终于在大山转角处失去了村庄的模糊影子。太婆害怕了。太婆用力旋钮被高祖紧紧拽住得手，另外那只自由的小手使劲掰拉高祖的手指。太婆停住了，她突然不像机械那般前行。

高祖也停了下来。没有理会太婆的不情愿，高祖呵斥太婆：“快走！”

那个时候，太婆显然不会听高祖的话，她倔强地站在高山顶端。高祖用手揩揩脸上的汗水，强行拖着太婆往前面走。

太婆两只小手死死拉着高祖的大手，身子后仰，小脚脚尖翘起而脚跟深深插入泥土中，她希望这样能够停下高祖的脚步。

11岁的孩子力气太小，太婆还是被高祖拉着前行。地上深深刻下两行双脚划过的痕迹。

因为太婆一路不肯迈动脚步，她和高祖那天没有在天黑之前到家。高祖路上嘀嘀咕咕骂着太婆。一直到达家里，他还是咒骂不已。

这样，太婆嫁给了太爷爷。

说得好听是太婆嫁给太爷爷了，实际上和被贩卖也没什么区别。太婆不知道公公和叔父做了什么样的交易，突然就把她嫁给了太爷爷。

太婆和太爷爷没有举行婚礼，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结婚了。而在民国时期，似乎也没有“结婚证”这样一种说法。

但是，不管怎样，太婆和太爷爷还是生活在了一起，他们成立了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