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记忆

南方入冬的夜晚特别的长，此刻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大约接近凌晨六点，而早晨的太阳还迟迟不愿出来，因此四处的花草树木、砖瓦房舍只能隐约现出个大概来，唯一清晰的只有喜晨的鸟雀所发出的几声清唱罢了。人们大概还在熟睡当中，四处空无一人，除了他，一个十二岁的六年级的小学生。

他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两只小脏手轻轻地揉了揉眼睛，此举就像刚从暖暖的被窝里醒来一样。他站直了身躯，慢慢睁开刚揉过了的眼睛，四处朦胧的景物和头上黑灰的天空使他以为自己真的是刚刚醒来，接着便是满脸的疑惑。

“被子呢？被子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被子他当然是找不到的，只隐约地发现了他所站立的地方躺着几根杂乱的树枝和一根长铁线，后边是一个果园，左边是一棵不算高大的玉兰树。

“我是在荒野中么？”

此刻，这位小学生正纳闷的很，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去，仿佛电影里的主人公通过时光隧道到了未来或过去后却失去来前的所有一切记忆一般。眼前的一切景物，在他眼里都是如此陌生，恐惧感自然而然地生发了出来。他开始似一只迷失在沙漠中的小老鼠般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双腿有些许抖动。突然，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水井！水井！他依稀记得学校里也有一口水井，是为同学们打水冲洗校道用的，正是离他不远处的这口水井！

“噢，是了，这是学校！”他把目光从水井转移到了边上的一排房舍上，这排房舍使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在学校里了，这房舍是老师们的住所。可是，任他如何地摸着脑袋，还是想不起在这天还没亮的大清早里，为何只孤身一人站在此地，同学们呢？

他向前跨出了几步，忽而一丝疼痛感在头顶掠过，他轻轻伸手摸摸掠过疼痛的地方，脑瓜顶偏左的地方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软软的。虽然他不知道那块软地方是因为头骨碎裂了，但此刻他发现了手上沾上了热乎乎的血，足以令他慌张起来，他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意识，回家！回家！于是，他摸着软下的头顶，急步走到房舍边的道上，想顺着道回家。

“你没事吧？要不要帮忙？”班主任的丈夫正站在黑暗的房廊里抽烟，大概是睡不着了出来透透气抽根烟罢。

突然闪出一个大人来，小学生更是慌张了，好似做了错事而害怕老师惩罚一样害怕。他顿了顿，说了句“不用了”就惶惶地顺道回家去。

他只知道自己刚刚是在学校，这条路是回家的路，而现在正是在回家的路上，然而，路的两边稍远的地方是稻田？是矮山？是村落？他竟全无印象，这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吗？他的脑海里只记得自己有个家，就像一张白纸上只画有一条道路，路的那头有间房屋，而他只知道顺着这条道路便可以到达那间房屋，自己的家，除此，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又似置身于梦境般扑朔迷离，这是在做梦么？

“当当当！”他使劲地敲着门，屋里灯亮了，母亲开了门，看见他头顶上流着血，便开始惊恐地唠叨起来：

“你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去上学了么？怎么弄成这样？”然后急忙翻出万花油来搽在他的头顶上。

“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不知道。噢，今天要上学，我去上学了。”

他又跨出家门，抛开了刚刚发生的奇怪的事情，又像往常一样迈着小脚步，顺着回来的道路上学去了。此时的天空开始亮了起来，路上已陆续见到其他上学的学生和早出的行人了。没有人知道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也不知道。早晨还是往日的早晨，天空还是往日的天空，一切都显得那么如常。

“今天星期几啊？”“星期四！”

……

“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奇怪的？”

“是啊，他怎么老是问我们今天星期几的？”

……

课室里，当他第四次问同学们“今天星期几啊”的时候，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了，早上值日的学生也发现了那杂乱的树枝和那根铁线，经过一番交头接耳，同学们便把他的奇怪与断了的树枝和铁线一并报告给了班主任。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了，然而他又的确是想不起来了。过了一节课时间，全校的学生都在议论着他的奇怪的事情了。

“你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课间升国旗时间，班主任留住了他问他话。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班主任以为他害怕而撒谎不敢说，他的确是害怕的，可他却没有撒谎。

“不知道……”他似个犯人一般低着头，不敢看着班主任的眼睛。无论班主任问什么问题，他的答案全部都是一句“不知道”。

课间升国旗完毕，喇叭里传来校长的讲话：

“你们不要爬树，那树又高又脆，万一摔下来就可能命也保不住了！今天早上那位同学算他命大，运气差点的话很可能就摔死了。你们要以此为戒，千万不能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他记不清后面校长说了什么了，身为班长的他还是第一次被校长在全校面前批评，被作为反面教材的，他的羞耻感使他更加不敢正面看着面前的班主任了。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班主任丈夫的陈述、断了的树枝、挂衣服用的铁线、重复的“星期几”、学生们的议论……综合这些事物后，便使校长在课间说出一番教育的话来了。

或许老师们还不明白这样一个好学生为何会天没亮就跑来学校爬玉兰树的？他们哪里知道，对于这群小学生来说，若是有一朵清香的玉兰花，便会得到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便可以在同学们面前炫耀一番以满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中真率的可爱的虚荣，这新摘下的美丽清香的玉兰花正似金闪闪的诺贝尔奖杯一样足以使他感到自豪。于是，他于头一天晚上就制定了一个伟大的计划：明早在同学们来上学前跑去学校偷偷爬上那棵玉兰树摘它满满两口袋玉兰花！可惜小孩子的他不知道玉兰树枝的脆性，加之当时天色幽暗不曾大亮，两根树枝终是断了，下面拉起的晒衣服用的铁丝也被坠下的他压断了。

校长的一番话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自己也知道了。经过事发到现在的几个小时，事发的片段已被他陆续捡起，他慢慢想起了事件的始末了，他还知道了事发后的那一个多小时，他只能知道眼前正发生的事情，几分钟后便会忘记，这正是他不断地追问“今天星期几”的原因，可能这便是暂时性失忆罢。小孩子的恢复力是无可置疑的，一段日子后，他不但恢复了记忆，头顶上的那块软地方没去医院治疗就自己变硬起来了。

十几年后的他想起当时的这一幕，觉得惊险之余却又带着一点悲叹，若是那些片段都捡不起来，若是以后都是几分钟后便可以忘记一切，那么，也不会有这十几年来不断的烦恼，更不会有未来几十年来不断的忧愁了，岂不乐哉？万幸之余总不免带着一点不幸罢。

二零一一年元月十九日深夜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