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乡下人

告别了还在村口远远朝他挥手告别的乡亲们，杵在朦胧夜色中听及乱石山岗上一阵一阵哀啼不绝的鹧鸪声，隐隐约约现在萤火中的坟头像是寂寂的伤者，一时间秋坟鬼唱。

“怀志啊，在城里发达了也不要忘记邻里乡亲们的恩情……要不是当年王娘她把家里最值钱的老牛换了钱抵了你的学费，刘爷的唯一男娃在矿井下发生矿难用命博来的赔偿金换取你的生活费，这都是用命来支撑你的未来啊，还有邹嫂的鸡蛋，江姐的粗布衫……大家都把你当成我们村里共同的至宝，二十五年前我和你爹只是帮大家把你生下来……你是明白人，那么多年了，我们得要还人情的啊……”，母亲的话像是一把尖刀剜刻在他的心口上，血珠一颗颗的往外渗。

夜，更浓了，似乎是要把他同样淹没在无尽绝望的暗色里。堂堂的七尺男儿一骨碌地跪在最前排的坟地上，狠狠地朝着黄得瘆人的泥上磕了三个响头，堆满在他脚边的清明纸花、冥币被怀志磕响头时的气流冲散得四处飘零。

他抹一抹脸上的残泪，把最后的呜咽声截绝地阻断在风中，大包小包地扛起乡亲们送来的红薯，白米，绿色的无机蔬菜……头也不回地踏上他们心里所向往的“城里路”。

坐在塞满货物的公交车上，挤着像蚂蚁一样肉麻的人群，听着怀抱幼儿哺乳的妇女一声高过一声的抱怨，怀志的心却如死水一般寂静而安宁。车窗外奔驰而去的是一辆辆豪车，像甲壳虫一样的小巧刚硬；矗立在江河滩上的大厦仿佛自家后院里拔地而起的竹笋，一节又一节的，鳞次栉比。下了车的他才是真正的狼狈：手里、肩头上都挂满了杂七杂八的塑料袋，本是乡亲们满满的爱，此刻却可悲地变成了城里人土鳖的代号。路过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衣装革履，香水透鼻得让他心虚而惭愧，只能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艰难行进，像是一个犯了过错的孩童。

越是喧闹，他就越觉得格格不入，甚至觉得下水道里的老鼠过得都比他无忧虑。

平日几步路的事，如今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样的漫长枯燥。绕过一幢幢灯火通明的娱乐场所，耳边荡涤着年轻人狂虐的大笑，母亲的唉声叹气又开始鲜明地充斥在耳畔。怀志只能咬咬牙，快步地踏进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谁都没有看到他的手上青筋横暴，呼之欲出，像是布满乡间小道上的田坎，坑坑洼洼。

在里弄一屋低矮得布满青苔的房门前，他长呼一气，跨着踏入。身上的西装让他的腰板挺直着，却又像是打了包的婴儿，直挺挺地让人看着别扭。屋里三三两两的鞋子像遭人嫌弃般到处乱扔，越是显得它们的低廉。墙门外的青苔欺人太甚，肆虐到厨房的砧板上，一股扑鼻的梅臭味。卸下肩上的货物，他赶紧就用手弹了弹西装，接着腮帮子鼓起，专注地吹拂着细微的尘，似乎还不放心，便又用床头粗糙的毛巾认真地擦拭，殊不知这样一来劣质的毛线头就沾染在了价钱不菲的衣服上，还不知道明儿又被街头那个出租衣服的臃肿老女人怎样地嫌弃呢。

终于整理收拾好一屋的杂物，他就可以安心地闭眼躺下了。当他穿着在校时舍友穿剩的红色的确良像只硕大的老鼠蜷缩在勉强可以容身的下水道一样地蜷躺在只有一尺多宽的床板上时，门外急促地响起敲门声，而后一声掩饰不了极大兴奋的男人的声音“兄弟，快起床，有活干了，兄弟快给我开开门啊……”他踢踏踢踏地拖着长长的声音正要拉开栓紧的门，耳边的电话又“葛儿铃，葛儿铃”的闹，那双硬邦邦得近乎放空的眼睛瞄到是家里来的，直接就伸手抢着接起，一手半遮半掩地捂住话筒，生怕让别人漏听到了什么重要机密似的。

“儿啊，你回到家了吗?怎么你那边那么吵，那么晚了你要多注意休息啊，不要熬夜加班了，有什么一定急着要处理的事不是还有你的秘书小王吗?上次你不是带我见过你的秘书了吗，我一看我就喜欢，那孩子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很机灵……”

门外的男人估计等急了，就干脆咋呼咋呼地在门外说，“兄弟，快点啊。我们得争取时间，要不晚了活就被其他组抢了。在东街巷口富人区二栋那里，下水道堵塞了，我现在要赶着去通知其他弟兄们了，你要记得带上铁锹啊……”。他条件反射地死捂住听筒，滴水不漏地像是无缝的薄膜。

“咦，怀志啊，你是回到家了还是还在外边啊？怎么下水道堵塞，还有什么要带上铁锹……”母亲那头不知所以的问道，顿然让这头的他支支吾吾“呃，娘，没事没事，我刚刚回到家就听到物业公司的来说我们小区这里下水道堵塞了，估计现在要急着招人过来修理疏通吧。不碍事的，您睡吧，我现在得拿着铁锹过去看看了，行了娘，我不能多说了，人家等急了不好，先这样了啊。”

急急地挂掉了电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什么就又得匆匆披上一件工人外套跑出家门，慢慢地变成一粒黑点嵌在浓烈的夜中。

那头的母亲拿着嘟嘟嘟忙音的电话，轻轻地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怎么自己一个大老板大晚上的还要亲自拿着铁锹下去给工友。不过还是我的儿有出息，即便是当了大老板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待人平等，知道为人时刻得厚道……可是他们现在都说城里人都很刁钻，要是我儿还是这么憨厚老实，会不会被人欺负啊，不行不行我赶明儿得上趟城给儿说说去，免得儿落了别人的把柄……。”

老太太摇着蒲扇，颤颤微微地张罗着明天的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