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老树

村头来了位老人，拄着一根四脚的拐杖。大家远远地望着，清晰地听着拐杖轻叩路面的响声，久久地，老人的面庞才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路，老人却用了足足六分钟。

老人只是路过，但是他的到来却让整个原本喧闹的人群，声音渐渐地放低，刚刚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女人都不再吭声，静静地望着他。

老人声音不大，很小。我和他距离不远，却一字一句都听不到。直到他从我身边踱过了，才听到有人说他要去找人。墙的另一边有个男人，刚刚争执时候的潮红没有完全褪下，他说，“他的年纪和我爸相似”。一个年三四十岁男人的老父亲，我未曾听说过，也别提见过。只知道他已不在人世多年。

他们向他指路说往前走就到了，忽然有一个人叫“好啦好啦，他现在就坐在家门口的沙发上”。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跑着过去搀住他说，“我扶你过去”。农村人的家门口多会有一条数米长，专门拦截家禽闯入的网，老奶奶拖着自己本也不利索的腿说，“等等，我帮你把网掀上去了你再过去。”看着老人慢慢地弯着身子过去，徐徐地踏入那家人的院子，老奶奶才放心地转身。

老人弯着身子过去，稍稍站立，停顿在原地整整好几分钟。我一直盯着，却也不知道为何不进去。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早点看到自己所寻的人吗，眼看着快看到的时候，不应该是更加急不可耐吗？顺着他的目光直直往前，看到了另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老者。他俩就这么一直望着，两人没有高呼对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话语，就这么一直望着对方。许久，屋内的老者才用原本拄着拐杖的左手怆然地抹干眼角的泪。

随后，屋内的老者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踏出了第一步。他伸出像老树根一样的枯手指着身边的位置，另一只手还在不住地抹着眼睑……

会议快结束了，那两位老人双双搀扶着走出家门。他们的谈话，短短的也不过是半场会议的时间。

那位从村头出现的老人，他嘶哑着声音说，“我先回去了，要不家里人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可他怎么都不跟我说话，就一直笑笑。”说完，他望了望身边的老者。老者还是笑笑，嘴角的鬓须白斑斑地一起一伏。老人丝丝无奈的问话，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大声地喊了一声，“老人家，他不是不说话，而是他说不了话了。”

“他不是不说话，而是他说不了话了”，短短一句，就像是所有意料之外的谜底一样。

老人愣住了，说不出任何话。老者还是一如既往地哈哈大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慈祥，他的笑声也像个孩子一样的雀跃。可是除了能发出笑声，他的嗓子里跳出来的都只是“啊啊啊”的杂音。以前我还很小很小，整天喜欢粘着爷爷的时候，他最喜欢逗我，我也喜欢他亲切地叫我“团dian”，那眉开眼笑的样子恍惚还是在昨天……

而现在，他却已经变成了个孩子。

他的手紧紧地挽着老人的手臂，那透在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浮在皮包骨上。

准备回家的老人说不用他送了，他还是硬要送到村头。说罢，他又扭过头跟老者说，“你就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慢慢走回去的。等我有时间了再来看你。”兴许，他们都已经心照不宣地知道“有时间”意味着什么，老者还说是笑笑，但手掌却是加足了劲儿，攒在手心的衣服，一摊开已然是一片参差的褶皱纹。

老人扭不过老者，两人就这么一直搀扶着出去。

人群中又传来低低的声音，“看来等会两人还是会你送我，我送你”。看着两位老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弯的墙角那儿，大伙儿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

许久，那位笑笑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同时身旁还跟随着刚刚那位来寻他的老人……

他们是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或许是从他们各自从部队退伍回来各自成家后；或许是从各自都有了孙子孙媳后；还是或许从他腿脚不灵活了只能在家门口溜溜几小步后；又或许是从他一场大病只能听不能说话后？

他们太多年没有见面，太多年后的见面只能我听你说了。

感动，是他们今天给我最大的感触。我只愿老人，老者在人生的最后能够与自己的挚友重温当年的热血。

我说不了话了，但是我可以当你的听众，一个从头至尾用笑声支持你所有观点的听众。

你走不了路了，但是我可以搀着你当你的拐杖直至你家门口，把你安全送交你的家人。

挚友的定义，老者和老人已经透彻地告诉了我。在我们彼此葱朦的时候开始驻入对方的生活，而在彼此都无法再辨认旁人的时候，却能够一眼看出那个拄着拐杖来看我的就是当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