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星期四

我是被幸运女神诅咒的孩子。

我在凡世的烟尘里挣扎。

滚落一身华丽的羽毛，再变成——与常人无异的平凡。

羽落·1

小学二年级时不慎被油花溅到了额头，于是终日不敢见人。

可是水泡还未退，就到了学期末的闭学式。

我借以天气用帽子将额头裹起，以为能躲过一劫，可是室内温度极高，戴帽子显然不正常。于是又恶作剧者揭帽而起，周围即刻空了。

那种惊疑不定，那种如临大敌，那种不近人情的目光之下，我是何其孤独。登时哭了出来，泪花四溅。

于是同学们再退，几乎让我哭背过气去。

老师这时走进了教室，看见我周围的座位，空的。不知何故的老师还以笑靥望我。

今年的三好学生，圣洁。

周围马上又挤满了羡慕的目光。头上的水泡早已被忽略，同学们的赞叹让我心头更冷。

一片羽毛在旋转中坠落，我不禁一阵悲哀：不要把同学看得太高。

抬眼看日历，今天正是星期四。

羽落·2

那大约是六年级上学期，综合性学习时。我当时被定为宋词小组组长，任务是做一个与宋词有关的幻灯片。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于是向组员求助，可是无人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组员的冷漠让我觉得高处不胜寒。也罢，我自己做。

清冷的秋夜微霜，窗外有片片黄叶落下。我无奈的在电脑前发愣。连续几夜不寐的成果让我充满成就感。但是几晚的仓促又能有什么好成品？展示时，我的自豪，像泡沫中的油，无声的融化了。

我在台上朗读，台下却一片喧闹；我介绍词句，下方却兀自忙碌；我在出示自己填的词时，下面甚至是一片轻笑，淡淡却不散。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我的微笑。我草草作结。

接下去的小组，一个比一个出色，让我心中一阵寒。我隐藏得太好，一边与人谈笑，一边心痛。

独自凄凉，人不问。

又一片羽毛凋零而落，我笑笑。

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高。

我一看日期，又是星期四。

羽落·3

我以为星期四的诅咒过去了的。

可是没有。它变本加厉了。

上午作业未带，被老师责罚。我不语，只觉得自己太粗心。这种事，分明许久未犯了。

是，许久未犯了。

我记得自有电脑课开始，我就一直每节课都带了鞋套，从未忘记。但是今天却没带。过去的电脑老师倒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太认真，于是我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蒙混过关。但一到电脑室门口，我就知道难幸免了。

门口站着一位男教师。

太多可是，都凑在今天。

我像一尊雕塑一般屹然不动。面对众人，我只能选择平静。

像山岳一般沉重的悲伤向我压来，我独立支撑。没人知道星期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久未犯了。

在男生群中，混了一个我。

在惩罚之时，多了一个我。

想让别人看不见眼泪，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制造眼泪。

三月的黄昏已经是夜一般的黯淡。春寒料峭，叶子还未吐芽。一弯月亮把四周照成明晃晃的紫，令人晕眩。树枝和电线纠结在一起，同样的灰暗，难分彼此。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惩罚？

我们只是工具一般的杂役。在需要的时候以莫须有的罪名利用一下罢了。

羽毛在我平静的注视下，融入悲伤的逆流中。

电脑课只在星期四有。

不要太相信运气。

羽落·4

我几乎把今天是什么日子给忘了。我以为今天能躲过去的。但这是注定了我无法改变的命运。我在命运面前竟如此苍白无力。

临近傍晚的放学路上，小W叫住了我。她眼神中似有不敢置信，又颇带无奈。我心头一沉。

她说圣洁，你的作文40分。

我顿时僵了当时我在与小S听音乐，是一首不知名的歌曲。不知是哪里的词，不知是哪里的调，好像凭空出现。

这样的消息。让我乱了心。

后续的谈话我无心听下去，因为我几乎维持不住人前的平静。40分，整整落了20分呵。如果卷面再扣，这…

我一路念叨下去，越来越是嘲讽起自己。神经质的重复与一脸的不在乎完全不同，雪崩般的窒息感让我几乎崩溃。离题？我都忘了上次是何时离题了。

许久未犯了啊……

回家之后我却更加烦躁起来。心中的绝望与表面的平常让我极为混乱，我不得不在作业中忘记它。数学的几何语言与语文作文两者互不相让，我几乎做不下去，甚至在一道证明上挣扎了半个小时。夜晚，好不容易平静一些的心绪又在对课程表的一瞥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今天是星期四。明天是语文早读。

第二天语文老师找我谈话。

她说圣洁，你的文章不适合在考场上写。阅卷时间只有三十秒，老师又怎么看的清楚你的意思。考试的文章要中规中矩，中心明确。

我心中一痛。迫于考试的淫威，我还是得改啊。

作文，就是做人。

你越是两面三刀，就越是受欢迎。

此时语文老师却话锋一转。

你的作文太悲观。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我一怔，微微低头。

我怕老师从眼中读出什么，轻轻，又坚定地否定。自然得几乎没有破绽。

相对他人，我已经足够幸运。我没有悲伤叹息的资格。

我不怕失败，但我害怕失败的并发症：责备。我没有理由太常失败。

回到座位，小S心中不安地打开作文本，顿时放下心来。她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考过你。

我陪着她笑，眼中的泪光一闪即逝。

绒羽的飞扬如同蒲公英随风逐流，不可挽回。

不要把自己想得太惨。

也不要以为世界一直在进步。

彩虹是太阳哭泣后的回光返照。

黎明代表星星的沉寂。

我在地平线上的目光绕了一圈后又回转到自己身上。我就是世界的尽头。我的目光来自虚空之外。

美好的东西总是在迷茫掩映中。

看得太透了，就不美丽了。

课间小S我谈论到清朝，不禁痴迷得发狂。

我脸上是对她的嘲弄，心中却心酸地妒忌着。好歹是有痴到忘却其它的爱好呀。我呢，似乎一切都不厌恨，但同样失去了纯粹的迷恋。于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那算不上悲伤的压抑仍旧不依不挠地一拥而上将我淹没，而表面上，我依旧没心没肺地与人谈笑风生，似乎没有过往。

我的眼睛看似澄净，却再也没有感情。每每在人后，我就是一个没有爱与恨的——

不能算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看见路边的一只狗，竟然不声不响地心疼了。它的脖子上是一圈被链子磨平的毛，向世人倾诉曾经的束缚。可是它真的甘愿自由么。自由，意味着死亡。

我们总是口口声声地要打开禁锢，振振有词地诵念自由的美好。可是一旦真的要自由了，又有几个人会从囚中走出？

约束的久了，对囚笼也会有一种病态的依恋。

我向来对人类生命有种漠视，有一种不正常的仇视。可是今天我却为一只得到自由的狗动容。

思想离题得太久，应该回家了。

应该回到这个时代的禁制中了。

最后想起一个中考状元在考场上失败的尝试。

一篇作文，《在尝试中成长》。

她明知这是铤而走险，却义无反顾。我明知这是特例独行，却无怨无悔。只是我们都败了。我败得尤其惨。

世界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顺着它走罢，即使你不解，你不甘，你不愿。

Q先生说过，我们不能改变世界。我们只能去适应它。

随波逐流，总好过死无葬身之地的没落，好过无人知晓的无谓斗争。

似乎这些事情，都没有人安慰过我？

我的伪装天下无双了，能瞒过一班之众？

我的演技炉火纯青了，能瞒过芸芸众生？

——好罢，我没有悲哀。

不知谁做过一首《青玉案》，一句“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看得我心痛。

他也是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络绎不绝的，不算悲伤的悲伤吧？

哦，能创出这等词句的人，有的定是悲哀了。

我一文不名，于是没有忧郁之说。

在这里更改一下鲁迅先生的话：

悲剧，就是无穷无尽的压抑，攒起来之后，再带着它到另一个世界去。

After

我重新写了那一篇离题的作文。字里行间的阳光充满了言不由衷的悲哀。

我应该……怎么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