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说不清

2012-06-04 16:27 | 作者:雏燕 | 散文吧首发

这 辈 子 说 不 清

何 郑

跟九他娘能行,一口气生了八个儿子,可惜,不是得了四六风,就是半路里夭折了,几年下来,身边没个娃娃,炕上赤条条的就两个大人。怀上跟九时,跟九他娘照样想生个儿子,和前面的一样也是男娃子,就提前取了名子叫跟九。老九一生下来,就叫“跟九”。“跟”意思和前面的一样,“九”就是排行第九。崖石人给孩子取名子,既随便又有讲究,想到啥,就取个啥意思的名字,只要自己满意就行,有叫狗娃、猪娃的,还有叫粮食,竹子,石头的,也有些听起来不雅的,名子叫猪求、狗求的人也有。原因崖石人喜欢在名子后面加个“子”字,跟九的娘在喊叫跟九的时候,她就叫“跟九子”。跟九子人憨厚老实,没有多余的闲话,就是把他绑住吊在悬梁上,也不会哼出一句求饶的话来,长得却体壮如牛,到了三十岁了,还是个光棍汉,跟九的婚事不是没谱,而是,跟九自己给自己弄丢了。自己不小心,走路摔倒磕掉牙,自己怨自己,老牛没门牙自找的。三十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大姑娘。见面那天,他激动的不行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热血沸腾,跟九子真个是高兴死了啊,吃饭时好像几天没吃过似的,如一个饿死鬼,突然见到饭菜一样,急急想吞进肚里。那姑娘曲线玲珑。他的两只眼睛炯炯燃烧,噗哧噗哧地冒火,没想到烈火烧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把想拉过姑娘亲热,跟九子真没想到啊,他挨了大姑娘的两个嘴巴子,几天以后嘴巴子还烧呵呵的,当时,那姑娘气得大骂跟九:“流氓,真不要脸!”姑娘哭着就跑了。后来,跟九一想起这件事就非常后悔,都是看电视剧看的,电视里的少男少女拥抱的多么热烈,一见面就亲嘴巴,人家就不生气,还上床里,要不是屏幕突然变黑,干那事的都会看的清清楚楚。其实那个姑娘,跟九子是认识的,都是崖石人,只是平时见面没说过话。她其实是个寡妇,刚死了男人,说起来也很可怜,男人到山西矿上下井,矿车的钢丝绳断了,满满一车矿石连车一起坠下井里,井底四个人全砸死了,其中就有她男人。那时她才二十七岁,最后见到她男人时,她男人就装在一个骨灰盒里。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急着嫁人,没想到遇上了这个冒失鬼------跟九子,她一时性急就打了他,骂了他,其实后来她想了想也后悔了,心里却有意嫁他,只是没人再搭引线,时间长了谁也就说不清楚了。崖石人一传十十传百,跟九子是流氓的事全镇都知道了,山上无大树,茅草也招风啊,从此,跟九子就戴上了流氓的帽子,他不敢到妇女面前说话,头也不敢抬起,弯着腰走路,比偷了人的还胆小,上地干活轻手轻脚的不敢迈大步。女人们也不打眼看他。他在崖石镇里似乎太普通了,再也没人想起给他提点亲事了。

跟九子一辈子就遇上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他的娘死了。跟九子三十五岁那年,可能他娘望眼欲穿盼儿媳无望,望干了心血。跟九子悲痛万分,撕肠裂肺,眼怔怔望着娘抛下他一人去了。在崖石镇里人的帮助下,掩埋了。这事倒也平常的很,不再罗嗦。另一件事却在崖石镇轰动了。原因是事情发生的前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过,还得慢慢得从头讲来。

四十岁了的跟九子虽然还是个光棍汉,可他是一个好劳动,是个种地的好把式,粮食装着几粮仓,饱吃保用,就是缺个当家的,白天没一个端饭端水伺候他的人,晚上没个铺炕暖被子的人。有一天,跟九子刚从地里回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子。介绍人说,她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今年刚满三十二岁,比你小近十岁呢,算你小子有艳福。把屋子收拾打扫一下.,下午,带她过来。跟九子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想,这回可要吸取上次的教训,格外小心一点啊,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人过四十不糊涂啊。中午不过四五个小时的时节,跟九子盼的好苦,好像等了几天。好容易到了下午,介绍人带着一个女人来了,跟九觉得屋里明亮极了呀,多少年过去了,还没这样阳火过呢。那女人一到跟九屋里,见桌子擦得发亮,家什摆得整齐,她满脸阳光,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介绍人一看有戏,把大门一关就溜了。她微笑着,脸上露出幸福的酒窝,她走近跟九,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探照灯一样的光芒,照着跟九身上扫过去。跟九子见那女人看他,他不由地低着头,脸面发烧,整个人儿如把开水拨在花草上一样就蔫了。他吸取以前的教训,不敢造次。他的老实到了痴呆的地步,他想伸手去握住她那白嫩的手,他又忽然收回,想问她又不敢出声。她靠近跟九子,她身上的气味很香,嘴里呼出的气,跟九子都能感觉得到,跟九多想一把抱住她,可他不敢做,怕她和前一次一样,终于再也没敢想着做。人活脸,树活皮,心亏胆不壮啊。跟九他没想到她是一个敢于表达的女人,她的热情如火,却一把火烧在冰窟窿里了。真个是像崖石人山歌里唱的“山顶上堆起千层云,一边下一边晴”啊。那女人最后还是跑了。她在介绍人面前说:跟九子不是个男人是一匹骡子。崖石里人又有了新的笑料,在跟九面前或背后,大人娃娃都直呼他是“流氓骡子”来取笑他。从此,流氓骡子就成了跟九的别名了。以后,一直十年过去了,跟九没有啥故事发生,只是人们都叫他是流氓骡子。又到了五十岁,跟九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小波澜。

年过半百的跟九子头发也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活像一张交通发达的交通地图,虽然身体还算是强壮但生活的底气感到有些不足,孤苦伶仃的,长难明没个人说话,光棍汉的夜就是在炕上烙熬饼的时候多。白天一个人来去,从地里回来,累了也没个替换的人,做饭,烧炕什么的,再累都得自己来干,给谁说呢。一天午后,跟九子家里来了一个老婆子,是个讨饭的。说着一口甘谷话,崖石人都能听得懂。老婆子看见跟九子一个人在家,小心的问他,屋里人呢?屋里人,是老伴的意思。跟九子说:唉,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啦,那有老婆?那老婆子一听,慢慢的坐下来,说,人老了该找个老伴,有个依靠才好啊。她吞吞吐吐的说,你看,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到处乱转的,唉,天色也晚了,你还没吃吧,我……跟九子终于听明白了:这老婆子孤身一人,她的儿媳妇带着孙子都到天津打工去了,扔下一个孤老婆子,没吃没喝的,儿子媳妇连一个音信都没有捎来过,从没过问过老婆子的死活,已经几年了。跟九听了,心里不由得一酸,那饱经风霜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淡了…… 晚饭,跟九第一次吃让别人做的饭,那老婆子看着跟九吃完饭,眼睛里充满乞求。跟九在吃饭的间隙有时抬头看一眼她,他发现她并不老,大约四十七八,只是她的脸面有些老,头发有些白了。跟九心里想,看啥?她是豆腐杂,我是老树皮,真是枣木的棒椎一对儿,差球不多。晚上,跟九子将老婆子安顿在上房的炕上,让她在那里睡觉。跟九子就,去耳房里睡去了。夜里,那里老婆子几次叫他过去睡,他死活不肯去。你说这人,咋这样傻,到嘴的肉不吃,还邀请都邀请不去,跟九他有病不是。几天过去了,两人还是各人睡各人的,没有睡到一个炕上去。这天早上,跟九起来,洗了脸,打扫完了院子,又挑了两回水,还不见老婆子出来。热头早已升得很高了,跟九才走进正屋里,一看炕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没人,跟九子走出来到处转了几圈,没有看到老婆子的踪影。老婆子来时背的破背篼也不见了,跟九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低头四下里一看,空荡荡的,心里有些说不请的失落……

一转眼就是十年。跟九子刚满六十岁,他在人世上走完了一个花甲子,整个身子熬得成了一根干柴棒子,他浑身就如崖石的山洼一样,光骨头没有肉,完成了他的人生旅途,崖石里的邻居乡亲们把他埋进了他家的坟地。虽然后来没人在他当面叫他是“流氓骡子”,但偶尔有人谈笑起来,照样叫他“骡子”。他戴着流氓骡子的帽子默默的走完了一生,就像那山野里生长的一棵蒿草一样,容忍了季节的风雨,跨越了心灵的苦海,带着蒿草本身的苦涩,把自己过分的老实憨厚化成了泥土的一部分,融入大地。他一辈子的生活,就像走路的一双脚,那么平淡,无奇。下葬时,阴阳先生给他扎了一个草人做他的媳妇,放在棺盖上,让他在阴间不要感到寂寞。大家都说,跟九子啊,多么苦清呀,在阳世上走了一回,算个啥?!只能和草人人媳妇睡在一起啊。到这里读者会说,跟九子的一生有啥轰轰烈烈的?平淡极了,不是哄求人吧?跟九子的名声轰轰烈烈不在生前,而在他死后,确实风光了一回。

跟九子一辈子无儿无女,七期纸没人给他烧,崖石里人也没人给他烧。崖石里好像从来没有跟九子这个人一样,照样日出日落,不知不觉得就过去了三年。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崖石里人人都不在意。忽然,有人发现在跟九子家的祖坟里浓烟滚滚,弥漫了大半个天空,烟柱直冲云霄,便大喊大叫起来,人们侧耳一听,还传来女人的嚎哭声。这件事像风一样传遍了崖石里,引得许多好奇的人,如一窝炸了窝马蜂一样一起拥到了跟九家的祖坟地里。崖石里几个记性好的人,掐指一算,今天正好是跟九子的忌日,他死了整整三年了。

跟九子的坟头前,冥钱燃烧完的一大堆纸灰还在冒着青烟,袅袅上升。墓堆前空地上跪着三个女人,痛哭流涕,十分悲哀的样子。坟墓上的墓堂里的一对蜡烛燃烧着,发出微弱的白光,一簇香火星点点,上面的香灰柱子倔强的不肯倒下。崖石里人都在跟九家的祖坟四周站满了,唧唧呱呱的。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人,他走到这三个女人旁边,说,三位妹子,节哀吧。这人在崖石里一辈子做媒人,认识崖石里的所有女人。后来,崖石里的后生问他,他说,她们三个女人,就是跟九在三十岁,四十岁和五十岁时,他给跟九子介绍过的那三个女人,年龄不饶人啊,都老了。他叹息道。于是,崖石里的人对跟九子刮目相看了。都说跟九子,是看不住的瓦匠还捏兽哩,跟九子是三根杠子压在身上排不出一个丑屁来的人,还真有两下子,没想到人死了三年啦,都变成粪了,还有三个女人恋着他,惦记着他,还真让人看不透呢,羡慕呢。这小子,这辈子活得值啊。也有人说,人强不如家伙硬,跟九子到底还有两下子,真是个流氓骡子啊。看来,一辈子没有幸福的跟九子,骨肉都化成粪土了,他还是逃不了被人指责的命运,这就是人的命啊。千人所指,无疾也亡。不过,跟九子有点宽慰的是,死后过了三年,有人还怜惜他,为他流泪,好人啊,这一辈子已说不清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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