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个说书人

2014-06-27 09:03 | 作者:棋迷鼠 | 散文吧首发

放了学,我们几个鼻眼周围常常抹出一片片乌云状图画的小伙伴,便去晒谷场推轴承小车疯跑。晒谷场北高南低,推着跑着,喊着叫着,一不留神,就如饿狗扑屎般扎入南边的自留地里去了。幸好地里一年四季总不闲着,最不必担心手脚磨破皮擦出血的是麦苗青青的时节,扎入其中,一如跃入碧波荡漾的河中,是何等得痛快!于是,大家比试看谁扎得远,扑得漂亮。麦子拔节抽穗后,长得更高了,就需要考验我们的技术了,再扎入其中,那是免不了要遭受自留地的主人叨叨不绝劈头盖脸的一通恶骂。对于我们这帮皮猴一样的孩子,他是怎样担心地里的庄稼被我们毫不吝惜地损坏,一见我们就如来了大敌一样担惊受怕,远远地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事实上,我们常去的晒谷场,严格说来,它的晒谷功能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功能还是晒茶叶。写到这里,我想,你已经猜出来了,这晒谷场的附近一定有个茶厂。情况正如你猜测的一样,的确有个茶厂,而且就在晒谷场的北面,并且这个茶厂是当时村里最宏大也是最豪华的建筑。单是正门两边墙上暗红色的仿宋体“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八个大字,每个字就足有吃饭的小方桌那般大小。当时的我哪里知道什么仿宋体仿唐体的,反正每个字的笔划都比我的腿粗。我曾经怀疑这写字的人是不是写错了?“以粮为纲”的“纲”应该写成“缸”才是,这粮食放在缸里才妥啊,才不遭老鼠咬啊!

还有,这个茶厂的水泥房梁用的都是自行车三角架粗细的钢筋,谁家用得起这钢筋,谁家用得起这水泥?村里住的多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墙是泥的,要用板和木棍之类的夯筑工具,下搁两根圆棍支撑泥墙板,两长一的泥墙板开口的一端用夹子固定,往泥墙板里倒上土石,两个筑墙工便手持夯子你起我落地夯筑起来。一个夯一下,身子弯一下,另一个夯一下,身子也弯一下,就如两只对虾不停地弹动身体。看到有人夯泥墙,我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夯墙工的屁股扭得实在太有节奏,太好看了。夯好一段,抽出两根支撑的圆棍,移过一截如法炮制,就如游戏中的贪吃蛇一样不断前行。一间像模像样的房子筑成,堪比垒造长城,这是筑墙工屁股都要夯麻的浩大工程。但这般浩大的工程,与起村里的茶厂比起来,简直就是灯芯草做琴弦——不值一谈了。

之所以这座茶厂被全村冠以最宏大最豪华的建筑,自然是茶厂中摆放得齐整整的各种炒茶机器了。而这也是特别吸引我们的地方,即便是茶厂最安静的秋季节,我们也要时时去看看它们,越是安静神秘的地方,越激发出我们顽猴一样的好奇心。

门上了锁,自然是进不去的,我们是从北侧的窗户翻进去的。北侧的窗户是木窗户,没有玻璃,也没有镂眼,只用插销插上,风吹日晒的,木窗户显得纹路清晰,摸上去有些凹凹凸凸,这样的窗户一合上里面就漆黑一片。因为太黑了,虽然有些好奇,但终究还是有些害怕,每次爬进茶厂,总要约上三两个小伙伴才好。

翻窗入内,便有一股浓厚的干茶香混杂着焦炭味还有几分尘腐味贯鼻而来。茶香已然渗透了整个屋子,那些吃透了茶香汁水的机器,润透了茶香蒸汽的墙壁、木制的窗户、木制的过道地板,在这茶厂安静休息的时节,正缓缓地释放着曾经纳入的那份清香扑鼻的浓洌。焦炭味也特别浓,想是未燃尽的煤渣火熄后还留在灶膛里。

过了片刻,我们的视力渐渐地适应起来,终于看清了那些摆放得齐整整的如伏卧着巨兽似的炒茶机器了。高大的炒茶机,那翻炒用的宛如二师兄钉耙的机械手此刻像施了定身法停在那里,有的刺向屋顶,有的探寻锅底,有的横拍锅沿。而忙碌时节,这些铁爪是怎样喀嚓喀嚓地翻动不息。四五台身材秀气的揉捻机一字排开,每一台揉捻机都有一个柱形的铁桶,铁桶上有一个伞形的盖,盖子下就是将翻炒过的茶叶压住,在柱形的铁桶里揉捻成形。铁桶绕过的地方,有弧形的突起,就像一根根晶莹的冰条,每次茶厂忙碌时,我就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这晶莹的冰条如何被热乎乎的茶叶滚过,看炒茶师傅如何旋转轮轴将伞盖升起,又如何一按开关,“啪”地一声将揉捻好的茶叶倒入机器下面放置的竹制箩筐中,然后由另外的师傅将揉捻好的茶叶摊撒到门前硕大的晒谷场上。

我们小心地踩着木制地板的过道在屋子里转悠,木制地板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声,两台烘干机缩在墙角,像参禅入定的老僧。晒过的茶叶,还需在这儿最后完成炒制的最后一道工序,在徐徐转动着的烘干机庞大的肚子里,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鲜绿养眼的茶叶在此完成了从容颜到品性的质的蜕变。这个想法,当然是我现在的思考,当时的我只是惊奇这烘干机不仅能顺时针转,还能逆时针转;不仅能烘干茶叶,还能烘干稻谷。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夏季“双抢”——抢收抢种时节,连日雷天气,生产队里收割进来堆在屋里的稻谷发热发烫,竟长出芽来。这到手的粮食,全变了种子怎么行?亏得两台不紧不慢的烘干机日奋战,好歹将粮食保住。看来,茶厂墙面上写首“以粮为纲”,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记得如此真切?想来是不好好读书,就惦记着吃和玩了。对这些吸引我兴趣的事,总是印象深刻。但终于对推小车渐渐失了兴趣,对翻窗的事也无可无不可。这一切的改变,缘于我爷爷的书桌上他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西游记》《济公传》《薛刚反唐》等书。

爷爷是个喝过墨水的人,村里人是这样评价的,反正爷爷中山装的口袋里是插着钢笔的,是有人相邀能随时写出字来的真钢笔。逢到春节,爷爷就给邻居写对联,他根据对联红纸大小做了一个木框,写时拿木框一比划,间距特别整齐,句子是老句,什么“三多九如”“总把新桃换旧符”之类的。爷爷好看书,看完了似乎还不过瘾,想着也和他人分享分享。收工归来吃罢晚饭,他就搬一张板凳,邀左邻右舍坐于灯下开始说书。爷爷的说书,我很不以为然。人家单田芳、田连元说书是信口开河哗哗哗地不瞧一眼书能一口气说出十里远去,而我的爷爷说书时必要戴上眼镜,必要将书搁在腿上,看一段说一段,这哪是说书呢?可是,大家都听得好像劳累了一天的身子被我爷爷的故事解了乏,让爷爷说得更有几分心气相投的兴致了。

于是,我也琢磨着先睹为快了。只是爷爷不知道担心书被弄坏了,还是怀疑年少的我不能和爷爷心气相通,他在书桌上用钢笔写了张“桌上书物不要随便乱动”的字条,还附上我们弟兄仨的名字。贴了字条,我也不加理会,照看无误,只是要俟爷爷外出钓鱼之机才能如愿。爷爷的钓鱼,按现在的说法称之为“发烧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钓竿七八竿,全是自己动手制作,浮子用的是鹅毛的硬羽。每逢雨天,爷爷披一身蓑衣,戴一顶斗笠,提一个装蚯蚓的竹罐和一张板凳,扛上一捆钓竿,奔向青云浦,一坐就是大半天。回来时,多了一串用草绳串着的鱼串。

爷爷坐在阴冷的河边钓鱼,我坐在温暖的书桌看书;爷爷沉迷在垂钓的乐趣中,我沉浸在故事的妙趣中;爷爷回来时多了一串鱼,我看了后激动了大半天。最令我着迷的是分上中下三卷的《西游记》,那时86年版的《西游记》还没开拍,逢到周末爷爷外出的日子,我就一个人脑海里编织着孙悟空斩妖降魔的故事。书上那些“有诗为证”“有诗赞曰”“但见那”这些段落,我是跳过不看的,因为实在看不懂,而且不看这些全然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以后再次碰面,昂首略过心下坦然。其次看的是《薛刚反唐》,尚存记忆的是薛刚借兵时说过一句“借我一兵不嫌少,借我万军不嫌多”,至于其他的,全无印象了。《济公传》没看了多少,爷爷就将书还了。

我现在有理由怀疑爷爷写字条的用意,既是让我们不要动书物,为何不将书藏起来呢?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我的爷爷,让我萌生了做个说书人的念头

一个阴冷的冬日周末的午后,风刮得厉害,厚重的彤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我一个人又转悠到茶厂来。本想再翻窗入内看看那些沉默不语的机器,但又因为一个害怕而没有进去。茶厂后面是百猪场,那就去百猪场看看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去看看那头屁股上粉红的蛋蛋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壮得如小牛的公猪吧。这的确是一头颇富传奇色彩的公猪,不仅是因为它的高大威武,更是因为它才有了百猪场猪丁兴旺的辉煌历史。

冬季的百猪场气味已经不那么浓,反而是屋中堆放的菜饼的香味分外诱人。我就在好闻的菜饼香味中推开了百猪场的门。屋子深处,有一群人围在一起烤火,有一个朗声说着什么。那些人见一个小孩进来,叽咕了几声这是谁的孩子,便不再理会我,非常专注地听那人说话。

这不是在说书吗?我也向火堆挨过去,只听那人说,济癫和尚挥一挥破芭蕉扇,那些个财主佣人一个个如着了魔定住不动,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我看看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一个个也如着了魔定住不动,嘴巴微张着,仿佛等着有人喂食——突然,炉火爆裂了一下,弹起几颗火星,升起一缕青烟,几颗溅起的白灰似乎也被济癫和尚的芭蕉扇扇到了空中,转着飘上去,又做着之字形荡下来……

我和那些人一块走出百猪场时,天已经开始飘起了粉一样的细,风还是刮着,比刚才小了些,雪纷纷扬扬,做着之字形落下来。百猪场后面的茶山很快就白了,做个说书人真好,我又想到了这个念头。

可以肯定的是,我想做个说书人的愿望已实现了大半,不过,人家说的是大书,我呢?说的是小书——小学生的教科书。

写于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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