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味道-那点旧匪事
杨炳莲是个美人。
不管是雏菊，还是残荷。她都美得让人惊叹。
七十八年前，她十六岁，嫁给张平做了第三任妻子。
张平何许人？湘西悍匪。
杨炳莲是网络名人：最后的压寨夫人。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这头衔，她八十九岁那年接受媒体采访，拍摄了一组照片，直到现在不时被翻出来炒作，观者无不赞叹。
她面色白晰，肤如凝脂，几条浅淡皱纹不仅不难看，反让女人妒忌；一张没有涂抹色素的嘴，仍可印出朱唇红印。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是那双大而水灵的眸子，历经近一个世纪风雨变故，仍然纯静透明，没有杂质。
她瞳孔里的构成，本应该比这要复杂得多。
张平在湘西的名气，远超杨美人。
1950年3月，湘西行署、湘西军区司令部，发布了追剿张平的《通令》：“查大恶霸土匪头子——古丈县县长张平，历年来依仗国民党反动派之势力，霸占土地，鱼肉人民，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人民向本署本部控告有证者，张匪仅在沅古边境杀人二百六十名，烧房屋一百余栋，无辜人民全家被杀者屡见不鲜。在惨遭张平匪抢劫蹂躏之地区十室十空，人民痛苦万分。故在古、沅地区普遍流行着‘天见张平，日月不明；地见张平，草木不生；人见张平，九死一生’之怨声，人民对之恨入骨髓。”
这首打油诗，颇有文采，不会是目不识丁山民所作，说民谣，不靠谱。
想想，张平如此残暴，哪个书生、士绅、山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编排传唱？
张平，原名张大治，古丈县李家洞张家坨人，家庭殷实，性情顽劣乖张，十六岁弃学，成天狩猎莽林，练就了狙击手的枪法。
张平第一个“匪职”，为地方保安团团副，大概可套用民兵连副连长。保安团的职责，保境安民。张平是不是这样做，资料众说纷纭。我比较认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说法。
传说，张平爱奸污少女，凡被他看中的，难逃魔掌。我不辨真伪，又不敢怀疑。不过，这种指责似乎在一个事件后，嘎然而止。
这条分界线，为张平娶了杨炳莲。
在分门别类方面，对人，我们习惯脸谱化，在一些宣传中，张平和杨炳莲的婚姻，成了他欺男霸女的佐证。
杨大美女不与官说辩驳，换一种柔和方式抗争，就像她当年瞒着张平给乡邻免款。每逢有人问起，娓娓道来：我们郎情妹意，明媒正娶。
这个过程很写意。
张平古丈人，杨炳莲永绥人，现在叫花垣县，《边城》翠翠的家乡。两县直线数十公里，按翻山越岭计算，有好几百里地。
永绥县城很小，一条直肠子街，青石板路。临河一边，清一色吊脚楼。
杨炳莲家在街上开了间杂货铺，她自少帮爹爹打理生意。十六岁那年，县城驻扎了好多官兵，每天都有兵哥哥到店里闲逛。她是县城一枝花，这些不奇怪。然而，一个年轻人吸引了她，一身笔挺的军官戎装，让少女小鹿撞撞。军官隔一两天来一次，每次只买一根针或一根线。
“有一天，他又来买一根线，掏出一个银元。我说找不开，要他拿零钱。他说不用找了，拿着线走了。”这一幕，时隔七十多年后，杨炳莲历历在目。
过了两天，年轻军官又来了。同来还有赫赫有名的舒安卿，驻防永绥的最高司令长官。这架式，杨父惊呆了，以为流年不利，犯了太岁。
舒安卿做媒来了。
多大的面子。杨父喜出望外。十几天后，杨炳莲成了年轻军官的妻子。
不用说，军官是张平，国军连长。
“嫁过去才晓得做第三个老婆，一个服毒自杀了，一个逃回了娘家。”张平的劣迹，让杨炳莲惶恐。但是，阳光善良的天性，没有因阴影而泯灭，花一样的容颜，花一样的心态，让丈夫对她疼爱有加。
“结婚大半年，他还像娶我时一样对我。”这种女人独有的幸福感，其实延续了十四年，只不过聚少离多。一直到1950年7月，张平被解放军击毙。从此，她深居简出，为丈夫守身，抚养十个孩子，至今已有六十四年。
张平婚后的生活，一半为权势，一半为妻子。
资料显示，他官越做越大，担任过古丈县长，湘西自卫军三县总指挥，国民党暂编十一师少将师长。那个师长不是自封的，隶属国军十四兵团，司令官宋希濂。对习惯唯我独尊的张平而言，为非作歹家常便饭，但他没娶第四房妻子或姨太太，也不再有任何绯闻；危险关头，首先想到妻子的安全。仅从这点看，他是真心爱杨炳莲的，也值得她深爱。这和他是什么人没有关系。
张平除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外，也有无法回避，应该肯定的历史功绩。婚后第二年，正值日寇进攻淞沪一线，舒安卿率所部湘西子弟参战。临行，张平把杨炳莲送走，安置回老家张家坨。
那是一场载入史册的战斗，湘西子弟战死三千多人。张平和少数官兵，侥幸全身而退。
张平为匪的历史，可从解放军进驻湘西算起。国民政府垮台，作为旧政府县长的他，带一帮残部流窜，负隅顽抗。
所以，张平算不得土匪，他是官匪。
真正的湘西土匪里，也有一些鲜为人知，很另类的故事。
湘西剿匪胜利纪念馆资料显示，1950年10月，中国政府应朝鲜请求抗美援朝。此时，湘西剿匪取得了卓著成效，抓捕土匪三万五千余人，处决两万余人，其余一万多人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
1952年10月14日凌晨，联合国军发动上甘岭战役，历时四十三天，三点七平方公里，二百三十万余发炮弹密如雨点，没有死角，岭上泥土被削掉三米以上。在那场惨烈攻防战中，志愿军以震惊世界的意志和气概，赢得尊重，其中就有湘西原土匪。中学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描述松骨峰战场见闻，在中国大陆上过初中的，都熟悉这篇课文。这场战斗牺牲的烈士中，近一半是湘西输送的“土匪”。
翻旧账，不为张平或土匪平反，抨击罪恶的文章汗牛充栋，无须多言。
我只好奇，一个美丽女人，为什么死心塌地爱悍匪，几十年独守空房，矢志不渝。
人有善恶，有时不那么黑白分明，善人有恶念，恶人发善心，稀松平常。这种一闪念，或针对某些群体的善与恶，不能改变个体善恶的标准，即土匪为匪。如此，聊几句美女爱悍匪，感叹世事沧桑，人间苦情。说土匪也有壮举，对我而言，纯属拾人牙慧。在国家民族大义前，一段时间，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贵贱尊卑，黑白两道，庙堂江湖，一致对外；国共两党也曾摒弃政见，联手抗日。过是过，功是功。况且，许多参加抗美援朝的湘西旧匪，凭军功获得提拔，一百多人立功受奖，成了新中国的建设者和功臣。浪子回头，瑕不掩瑜，这些是应该褒扬的。
钩沉史海，交往当代。
我认为湘西人，刀钢火辣，乃血性湖南人典型代表之一。这种鲜明的性格，敢为人先可以革命，也爱踩钢丝铤而走险。十万湘西“土匪”中，贺龙两把菜刀，反出大山推翻旧制，成了元帅；钻山豹占山为王，荼毒生灵，成了土匪。
又说杨美人。
解放后，历经了大小无数次运动，地富反犯右，特别是民愤极大的土匪恶霸和家属，没有逃出大陆的，多数被斩草除根了。或许张平没有祸害近邻，或许杨炳莲风光时与人为善，她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带着几个孩子与乡邻和睦共处，又生活了大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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