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沟拾叶

天光尚好，御沟边散漫着清润的水气。山间岑寂，鸟儿的鸣叫便是唯一的声响，但随之又遥遥飘来阵木书箱的咯吱声。卢渥心深深地喘着粗气，望着终于开阔又有清渠横亘的前路，喜不自胜。扯着衣袖将颊上泌出的汗胡擦一通，也不去理会脚下的酸疼，顾自穿了柳荫铺就的小路，疾行至沟边痛饮。

待一阵清爽将身体与神思缭绕，便倍觉陶醉。清风拂面，他微微阖上双眸，蓦地心头一凛，侧目望去，跟前漂来一叶与四周的翠意格格不入的红枫。定神细视，又似乎有字迹浮动，于是乎顾不上衣袂染了清波，出神地够来那片好奇。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渥心轻声吟诵，眼前便浮现一清新婉约的深宫女子，忧伤地放逐内心的落寞，不禁砰然倾心。是怎样优雅的女子，才能写出这样细腻的句子，让人感同身受。会心一叹，将这一方温柔藏之书奁，郑重珍存，而后有所牵挂地上路。

然而几个时辰前，在一个盈盈粉绿，花香蝶舞被幽囚深宫阙院内，温软的山光水影，正斜拖过韩翠翠春柳般的韶华，为她的忧柔，度上一层婉媚的光泽。她微俯了身，轻拭着裙边飘散的落英，无意间为一叶亮烈的红枫停驻，而后拾起，提笔，放逐。

梧桐荫荫地绿着，零落了满地细碎的光影，映了满泾碧叶的荫翠，如风拂绿水，如天池中温厚的神袛。眼风微微斜向水面，纤细的素手深入水中，指间淌过一转又一转的绿波，净水作注，将红尘中的一切扰攘，尽皆赋予这盈盈清波，拂乱成一幅云纱。

她的寂寞，只有枫叶知道。如花一样明媚的青春，却只能如这落叶样红透后独自飘零，无人问津。说来也奇怪，这样干燥的初秋，却总有水气泅进她的眼眶。每每这时，她总会隔着水幕，抬头凝望，然而空落的视线，寻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清冷的眼波似一湖秋水，湛湛然，澹澹然，潺潺流水清澈地映出她的影子，而她的心里，却是惘然。

兀自喜欢嗟叹造化弄人，她知道，绝世的美丽，理当囿禁于华丽的宫墙，可她只是姿色平淡的女儿家，为何也要陪着主子在笙歌艳舞中荒芜了青春。她多希望能自在溪边，独自迎放，然而这样的时日只怕是不得了，是故借着一叶墨迹，寄寓愁苦的神思，消遣寂寞。

话说渥心应试中举，仍对枫叶之事萦萦于怀，亦不曾顾心于其它女子，倒是时常有意无意地访求其所踪，然未果。一日神思倦怠，信步于御沟上游，拾得烈烈红枫，不禁感从中来，题“曾间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放逐时他自己都笑了：真是痴人！然而却心底隐隐有所迁念，盼着让枫叶捎去一片相思。

兴许造化弄人，他未寻得诗意女子，她未及出宫寻好人家,便被圣意推着走向既定的前路。渥心心魂怅然失所，然却无可奈何，唯有将手指抚着眉间，在隐约的沟壑间，找寻那几近遗失的美好，任凭黄花成瘦。异地此时，翠翠从高高的窗户向下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阳光照射下窗格的阴影，落在脸上有深长的痕迹。轻轻抬头睥睨那残阳渐呈血色，映照四野萧瑟的枯黄，只为不让泪水落下。

出嫁那天，流水杳然，枫叶满陌。娘细细地为翠翠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精心装扮后，雪肤花貌的红颜，映衬头顶的红纱，自有一番嫣然的风致。然而她却看不见，因为铜镜中的娇颜，被眼泪模糊得只剩下轮廓。掠过眼角的泪，一滴一滴仿佛坠入了凄迷的浊世，竟连丝毫声响也没有。她知道尘世的冷漠一向坚韧，但不是将一切归结于命运，就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于是乎，娘知道她在哭，可是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红衣红颜，红花红烛，翠翠看着这陌生的男子，低着头把嫁衣揉起了皱。面前的书生眼眸里略带羞涩，却也有莫可名状的同样的感伤。轻轻斟一盏绿醑，相敬如宾地彼此寥寥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便和着美酒草草又生硬地挤进喉咙。怵骨的凉贯穿通体，惹动她鬓边的珠串，砉然的声响在一片岑寂中显得略微扎耳。

成婚已有时日，然而渥心极少和娘子交谈，只是常常捧着本夹有红枫的书于屋内踱步，出神。细细端详，觉得一个纹路，都蕴着一抹华艳的流光。念起时，唇齿间仿佛掠过微温的气息，携起往事的一段风烟，兀自感伤。他也从不将书乱放，只是忘年至交的突然造访，让他欣喜得将其顺书放在了娘子的梳妆镜前。

翠翠起身在镜前梳妆，微扰鬓发，描眉点唇，只见眉若春山微黛，唇似樱桃乍破，不过她不曾罔顾。侧头戴耳坠时，无意中瞥见相公遗落的诗集。她轻颦浅笑：原来他也对诗词颇有雅兴。而这是她对他较为深入的一次解读，是故翻览起来，漫无目的的。

突然一叶倏忽飘坠，意惹得她心头缭绕过一丝惊错，纤纤素手颤颤伸出不能自持，顾不上玉钗滑落，怔怔地将枫叶轻拾。“这，这......”她一时语寒，对，这便是她曾经放逐的落寞，惶措时又从梳妆奁中拿出似有莫名渊源的另一片。

不知何时，身后便立着一个儒雅温润的男子，拾起掉在地上的珠钗，再细心地替她插回去。在男子看她的时候，她始终面带幸福的微笑，而她在镜中也能看清男子眼里有涟漪微漾一般，好深的柔情。翠翠双颊泛红，恰如淡扫过胭脂，容色轻柔。

以前翠翠不明白为什么成婚一定要拜过天地，此时才明了，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只有天地才可以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因为天与地最可长久，还因为，天地间光风霁月。于是乎那一夜也有温柔晕染的烛火。两人的心终于相互交付，纵使再漆黑浓重的夜色，也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和无望，因为他们双手相握的时候，彼此都有了面对这逼仄尘世的勇气。

薄薄的枫叶，让时光继续，将深情寄寓。它缱绻在一个人的心事里，绵延在一个人的路途中，鲜明在一个人的眉眼间。然而当被命中注定的那人从封尘中抖落，牵扯出的又将是怎样大段大段繁花似锦的来路？

倚着香枕，满眼都是深情，渥心轻抚漆漆青丝，低声呢喃：“得妻如何，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