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渡

2013-01-13 23:40 | 作者:林小雨 | 散文吧首发

①笔架山说:

笔架山存在的日子并不长,它下面是个温泉胜地,过去来的人很多,游客络绎不绝。好多年前地震过一次,强烈的震感将原本各自站立的两座山合并在一起,形成了今天的笔架山。那场地震真是可怕呀,当时活埋了整整一座正闹热赶集的村子,上千口人就在转瞬之间消失了。

由于它断断续续总有余震发生,政府将附近的农家全部搬迁,农户们被迫彻底放弃了靠山吃山的田园生活,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重新开始。只有少量的人家留了下来。他们固执的认为那个山神偶尔发发小脾气,算不得什么。懂得看科学数据的地质专家是这样解释:这里是一个比较活跃的活火山,大概会有喷发的可能!

大概会有,大概的意思是不知道要过多少天,或者多少年。会有的反义也就是不会有。于是,笔架山形成后,人们看着老天爷不大变动,才又渐渐搬回来定居。只是过去来泡温泉地游人却大不如从前了,少得可怜。早前繁华的景致也随之落败。

这倒也好,山里的树木和野花得到了保护,没有人的地方,动植物总能平静快活地繁衍生息。少部分在地震中没死的活物逃过神灵的责罚,存留下来。日子长了,它们越发变得聪明大胆起来,更懂得与农人周旋来偷食菜地里栽种的种子果实,这在以前是很少发生的事情。即使有,只要随便吓唬吓唬,便不敢再回头。可如今,它们忘形了。

于是,村子里便兴起一种传说:当年山里没死的活物,成精了。亦或是那些死去的人们,都转世投胎回到了这里,只不过投的,是动物胎。

笔架山里有许多中空的山洞,是地震的产物。过去某年,来了个不知根究的行脚僧人随便找个洞口住了下来。他不时到山下化缘,并不多要,只接受够几日的餐食,无论荤素,受了便低头行礼,悄然离去。又过几天,约摸食物完了,才又出现在山下村子里。依旧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捧个钵盂站在路口。任凭风,只待四个时辰便离开

有好奇的村人想要看看他住的地方,转遍大山硬是找不到。唯有孩子,间或的会走到他的住处,只是若要带人去看,便再也寻不到了。没人记得是哪年的事情,行脚僧人突然不出现了,不知道是死了?亦或迁往别处!村民口中念叨他一段时日后,也就淡忘了。直至另一个僧人的出现。

那是个尼姑,只从身形上看出是个尼姑,却没见过脸。每次化缘都带着顶宽大的黑斗笠,有好事的年轻人想追逐了去看看究竟好不好看,却总是赶不上她的脚步,走不多远就消失了踪迹。大约从脚步的轻盈可以推算到是个年轻的女人

后来这尼姑消失了一段,直至当年去追逐的年轻人都快老到牙齿掉光时,她又出现了。依旧当年的打扮还是来化缘,依旧年轻的体态与脚步,人们才说,她在山里成精了。

嗯,那是大约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都是听说的,未曾亲眼经过呢!

②女人说:

“我想自杀,从对面悬崖上跳下去!你觉得我死了,有人发现我的尸体吗?”她问她。开始起雾了,空气粘稠地覆盖在寻死女人的头发上使发丝胶着在一起,像她的眉头。光头女人没头发,没东西可胶着。

“好啊,死了就不会有烦恼和牵挂。”光头女人突然张开嘴巴说了一句。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说话。她将双手插在宽大的灰色袍子里,盘腿坐在低矮的草垫子上,身体很放松。目光像是看穿了浓雾里的情景,不紧不慢的说到:

“有人会发现你啊!比如我。我会去收拾你的尸骨。假如你希望,我还可以挖个大小适合的坑将你埋起来。不过我的想法是,就那样丢着吧,让过路的动物昆虫吃一吃也不错。你觉得呢?”

“啊!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我当然会说话,只是之前你并没有问过我什么,你只是在告诉我你的故事。我都听了!”

“我死了我的父母会难过,我知道。可是我的前夫和他的新婚妻子不会难过,这我也知道。他们还在度蜜月。”寻死女人的心像囚困在蛋壳内的急躁的小鸡,急于想要啄破那层钙质,渴望得到彻底的释放。

“难过,那是别人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要死了。别人,你自然不用去管的。而且你也无力、无心去管。”

“你怎么知道我无力、无心去管,难道我不他们,难道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吗?”

“呵呵,这个,你不用问我,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光头女人一副不焦不躁的样子让寻死女人烦恼,她真想用手指关节在光头女人脑袋上敲敲,看看是否会发出木鱼的声响。

“喔~天快黑了。”光头女人将脖子缩了缩,瞅了寻死女人一眼。山中的雾气凝结成水,顺着高高的崖壁滴落到下面石头上一个小窝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滴答滴答~’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洞中回响,有无形的涟漪轻轻泛起,一圈一圈,她看得清晰。

“你糊涂了吧,清晨才刚开始。”

“你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管它白天黑做什么。我是要活的,我管才对啊!我说它是黑的,它便是。我说它是白的,它便是。你自然不必在乎,咿~你在乎吗?”晨风在与光头女人的袍子玩游戏,它们顽皮地分别从几个方向拉扯着灰色的长袍,然后又钻进去,将袍子鼓起来,令她看起来像是端坐在云端的菩萨。

“你,像个菩萨!”

“你见过菩萨吗?”

“我想我见过了,此刻就在我对面。”

“那是因为你见到了我,你的眼前显现的是我的样子。此刻你的心平静着,所以你看到我是菩萨。就像我看到一条悠闲的狗在温暖阳光里懒散的样子,我以为它便是菩萨;就像我看到雨从天空滴落,顺着树干流淌到地面,然后蜿蜒成细小的渠流,缓缓在泥地上爬,于是,我可以以为那便是菩萨;若我看到鱼儿在水面上轻轻吐出气泡,气泡在空气中炸裂,发出细微的,只有我能听到的美妙的声音,难道气泡不是菩萨吗?你能看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你自己吗?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菩萨!”

“菩萨不会想到要自杀!”

“呵呵,那么说,你了解菩萨,你知道祂在想什么?”光头女人歪着脑袋煞有兴致的看着寻死女人,眼睛弯弯含有笑意。

“我不知道菩萨在想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果我知道,那就是好了。”

风在她们面前溜达,吹散一些落叶,突然像是忘记了该刮往何处去,在树根下转了几个圈硬生生的止住了。

“我突然想不明白一件事情。”寻死女人盯着风止住的树窝说到。

“想不明白什么?”光头女人答到。

“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几天前想死的心情就如同这阵风,那么勇往直前,那么肯定。可是因为那个树窝,忘记了出路。顿住了。”

“那是因为你之前说的话,你为你自己下了决定。人,应该诚实,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不劝我生,反而劝我死呢?你不像个出家人。”

“那么,我像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吗?”

“我说不出来你像什么!”

“象,由心生。你心中的菩萨没住多久呢?!”

“。。。。。。”

③尼姑说:

我妈生我就在这座山里,当时她怀着我来到这里寻死。走到半山腰,突然发现一个山洞,也就是我现在居住的地方。洞里有个死了的和尚,早已经干枯像根雕一样了。母亲呆立着看了他许久,然后将他搬到隔壁洞穴中,用树枝封了起来。母亲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尚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竟然没有腐烂,而且也没有被动物吃掉。倒是和尚留下来的东西,让母亲改变了寻死的念头

她用和尚留下的大米做了顿粥吃,然后在和尚的睡榻上睡着了。她连续走了好几天路,疲倦得忘记了恐惧。第三天下午,当她醒来的时候夕阳正挂在离山崖不远的地方。那些暖暖的橙色光线将她包裹起来,像个蛋黄。于是,她想起来肚子里的我,也是一个蛋黄。

天黑的时候,她将和尚用过的被雨水锈蚀的剃刀在岩石上用力蹭蹭,然后平静地将脑袋上的发丝一缕缕割了下来。乌黑卷曲的头发跌落在地面上,失去了生命,与遍布的树木根须没有两样。

从那天起,她便披上和尚的袈裟,带着和尚的斗笠开始循着和尚走过的山路去村子里化斋。袍子很大,遮盖了住在她身体里的我;斗笠很大,掩盖了她头顶上被剃刀割破的口子。和尚的灵魂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树林,又或者是这座山里原本居住的神灵冤魂好心护佑,每当有好事的年轻人想来骚扰母亲,祂们便会蒙蔽好事者的双眼,令他们看不出母亲化缘走过的道路。无论是什么缘由,他们总是追逐不到母亲的踪迹。于是,便有神奇的故事在村子里流传,说母亲是个神仙;也有人说她是妖精。

我出生第一天,看到的是个光头女人。我长大读的第一本书,是关于须弥山的故事。

相传我们居住的世界中心有一座山,叫须弥山。山高八万四千由旬,山顶有善见城,为帝释天所居之处。其周围四方各有八位天道,帝释天在山顶统领须弥山周围的四方诸天,合起来共为三十三天,帝释天即为三十三天主。无边无际的空间世界。

我妈死的时候不痛不痒,她在教会我阅读山洞里的全部经书后的一天傍晚死了。我一直不知道她已经是死了的,只是好多天不见动弹,才走过去摸了摸,结果全无气息了。她死了,我也不痛不痒,只搬开遮挡隔壁山洞的树枝将她渐渐枯萎的尸体搬了进去,依旧原样封闭。

随后我也换上她化缘时得到的布缝制的袈裟,从此那条化缘的路上,我替代了她的身影。山下的人们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尼姑不会老,为什么她消失一段又出现了。当年追逐她的年轻人都已经老朽,她却依旧是年轻婀娜的身姿出现。笔架山周围几个村子里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曾经那个女子将化缘所得的粮食囤积了多久,才呵孵出那个蛋黄并带大她。

他们更不会知道传说中的妖精,其实是我和我母亲两个人的交替。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也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外面的世界。母亲活着的时候教我看的就是这片布满树影的天空,她死了,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片天空下风转云动。

彼时,光头女人也曾与山下的人们谈论过这些,他们所看的,还是这片天空,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事物来。直至,她的出现。

④树说:

她们两个天天都在谈论关于死还是不死,寻死的女人要跳崖,光头女人便一个劲地鼓励她去跳。奇怪的是,光头女人越是鼓励,她便越是不想去死。依照她的性格,大概光头女人不鼓励着,她便果真跳了悬崖了。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把所有看到听到的,都记录在我心里,一圈一圈。

日子就在平淡中渐渐度过,直到有一天,寻死女人给了光头女人一个建议,她是这样说的:

“穿着我的衣服,进入我的生活。假如你能平静的回来,那么我便活着回去。”

光头女人答应了这个建议。于是,她们俩个当着我的面脱光衣服相互交换穿上,光头女人便带着斗笠离开了。山洞里,换做那个寻死的女人披上袈裟阅读经书,用墙角米缸里的大米煮粥喝。直至有一天,她拿起石垛上的剃刀,刮光了自己。出去的女人,还没回来。

时间,一月一天一分一秒的度过。约摸树心里的年轮长了三圈半长的时候,光头女人回来了。这个时候的她不应当称呼做光头女人,应当叫乌发女子。

眼看她呀,乌黑修长的头发似缱绻的浓云半掩面颊,水灵灵的眼神包含了许多从前没有的光泽,那些是经书里不曾写过的东西。过去年轻挺拔的身材更加修长摇曳,仿佛杨柳一般,风一吹,便婀娜多姿、熠熠生辉,照得山林间的树木都光彩起来。只是她的面颊上,隐约带有几丝她母亲初来山里时候带有的疲倦。

她们两个依旧在几年前谈话的地方待着,光头女子问她:

“怎么样,适应山下的生活吗?”

“是啊,有些难呢!”

“如何,说来听听。”

“嗯,第一年,我走下山路寻找你的家。穿过车水马龙我几乎丢失了自己,在山里的时候,那么多的树木小径没有让我迷失方向,去到你的城市,我几乎天天找不到出路。”

“呵呵,是啊,那里弥漫了肉林酒路和繁华喧嚣的宴席,你肠胃清净,初去必然不太适应。”

“于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学会认路,如同初生的婴孩咿呀学语,蹒跚踱步。这一年,我认识了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

“是的,你的丈夫!”

“他。。。。还在么?不是有了新的生活了吗?为什么还留在那里。”

“他说他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生活,却不想去过那种想刺激的日子的时候,还是觉得跟你一同的平淡好。于是,他便转了回来。”

“那么。。。。你们。。。。。”

“是的,如你所想,第二年,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与他生活在一起。我们组织了一个新的家庭,甚至买了新的家具。你知道,那是我不曾度过的日子。”

“是的,我明白。然后呢?”光头女子席坐草榻刹有兴味的看着乌发女子。

“然后,然后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直到第三年天的到来。”乌发女子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平静下来,刚才的兴奋与新奇随之淡化消失了。“第三年春天春花开放在窗外街心公园里,黄橙橙的花瓣在春季即将结束纷纷飘落的时候,我告诉他: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尝试够了,还是想回到山里。你可想象得到吗?他也说了一句话。”

“哦,他说的什么呀?”光头女子昂首问道。

“我想,这会是他说的你最喜欢的话了。他说:原本他跟你结婚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如此之多,必然是千变万化处处不同。殊不料,遭遇了上一个激情与我的淡薄之后,他终于明白,原来世间的女子再多,也不过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各人的品性。如同山里的花,野地里的草,远看都是优美动人。拿回家来栽培却需要具备合适的土壤。土壤不适合,便相处不拢,终究落得各自枯萎或变异。他觉得还是适应你的平静,他与你应当是两株寄生花。”

“那么,你如何说来?”光头女子问乌发女子。

“我?哈哈,我吃惯了稀粥,被你给了机会去遍尝山珍海味,却吃得多了,肠胃不消化,难受得很,还是想回来。你呢?想明白没有。”

“我也想明白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想明白了很多东西。最简单的一点便是,如果我连死都不怕了,世间还有何可惧?!人生一世,最糟糕的境地莫若死,死便从此完结了一切,但这所谓的‘一切’却不代表是你必然应该经历的全部。假若坚持到老终止,那么,一个人经历了该经历的所有,完成了该完成的所有,便拥有了修为上的资格。这人也才算是完整。否则,即使当年跳下悬崖,不被收拾尸首,用腐烂的躯壳去喂养自然生灵,也还是逃避了,不是吗?”

“是吗?”

“是!”

“那么,好吧,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你吃我的大米,还穿我的袈裟,并且占据了我的洞穴呢!”乌发女子玩笑的说着。

“嗯,我们彼此占有了许久,发现这双鞋子不适合这双脚,于是路便走不远,须得换回来,才能走下去呢!”于是,她们便脱下彼此的衣服,又再换了回来。

“去吧,他在山下等你!”

“我去了,不回来了。”

“去吧,回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别再来了!”

“我会想你的。”

“呵呵,数年后,我们会相遇的。在别处。”

早前寻死如今剃了光头的女子循着山路渐渐消失了。早前光头当下乌发的女子走到放置剃刀的石垛前面,安然的拿起有些锈蚀的剃刀沾了沾悬崖顶上跌落下来的水滴,扬手将浓密乌黑的长发逐缕割下,丢弃在一旁雨水冲刷出来的山渠中,然后看着失去生命的发丝在水波中翻覆着纠缠着隐遁而去。

抬眼望一望,天边的夕阳悬挂在山崖顶端,暖暖淡淡的光线,像个蛋黄。

如同她腹中隐藏的,另一个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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