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青青---祭念表弟

2012-07-26 16:20 | 作者:红胜火 | 散文吧首发

草根青青---祭念表弟

这是一篇反映普通人命运的纪实性散文,望引起你的关注。

按常理,他步入了一条幸福之道,可是他的人生始终没有跳出草根的命运。

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情,只能用命运来解释。你不得不相信命运。

人世间,芸芸众生,演绎着生死轮回的悲喜剧。2009年7月31日晚,我的表弟熊清因癌症而英年早逝,过早地划上了生命的句号,令人悲痛不已。

那天晚,我从医院出来,仰望天空,浩瀚的天空中,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在闪烁着。小时候听老人讲,人逝世时,天上会有流星划过。我仰望天空许久,也未见一颗流星。也许是城市的天空被化工厂烟囱飘出的粉尘蒙蔽了,也许是那颗流星已经划过了天空,也许是我的表弟本身就是一颗不发光的星辰。记得小学老师曾讲,宇宙间能发光或者反射光的天体,才叫星星。细想,表弟熊孝清本身就是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人,即使在枝江市这个小县城里,也没有多少知名度。他生前只是企业一名普通员工,不是社会名流、不是富商、不是达官、不是英雄,也没干出什么惊人的业绩。除了他的亲人、同学、同事之外,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他。

表弟熊孝清逝世已经一年多了,我一直想写点文字来纪念他。我觉得,他虽然不是名人,但是他的经历、他的命运很有代表性,他代表了那千千万万的草根,是无数普通中国人的缩影。

2009年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表弟的幺妈打来的电话:孝清在宜昌市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喉癌,晚期了,怎么办?我愣了一下,说:不要紧,马上到武汉去检查,也许是误诊了。接着表弟的妻子也打来电话,请我帮忙在武汉联系一下医生。我立即通过武汉的同学联系了医生。当天下午,兄弟们用车把表弟接到老家看父母,好像与父母生死诀别,悲壮兮兮。第二天他们赶到了省肿瘤医院,医生检查之后确认为癌症晚期,并已经转移到了内脏。医生说来迟了,无法手术治疗,只能放疗、化疗。我们一致决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全力给他治疗,奇迹也许会发生。他在省肿瘤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回到家里吃药。我和人,弟弟等到他的家中去看望,见他身体虚弱,面容憔悴,心里都很难过。他平平淡淡地对我们说,没事,不要紧的。

2010年的正月,我给姑父姑妈拜年,表弟他们也回了老家,只见他精神状态很好,气色较佳,谈笑自如,饮食也可以了,不像患了绝症的病人。我们暗想,奇迹也许真的会在他的身上发生。现实社会中有些癌症病人活了二三十年,还好好的。但愿菩萨保佑他!上帝保佑他!

谁知,到了四月,他的病陡然恶化。再次到省肿瘤医院,专家也无回天之力了。他的疼痛只能靠止疼的药来解决了,无奈,他回到了枝江,住进了新建的市人民医院。人生的最大遗憾,就是一旦坠入至命的轨道之后,一切都不可逆转,这正如无上的流星一般。事实的残酷令人心痛

得知表弟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到医院去看望他。那天,他刚输了液,只见他清瘦的脸上平淡如初。不待我开口,他说:“你上班忙,事情多,何必来看我”。我本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好久,说了一句:好了些吗?他说,好了些,听天由命。我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

我这个人过去一直不相信命运,可近几年,我逐渐相信了命运。这是因为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情,只能用命运来解释。你不得不相信命运。

表弟孝清于1963年底出生于枝江市甘林寺村一个普通农民家中。我姑父姑妈养育了4个儿子,孝清排行第二。四个兄弟中,只有他一个人读书有出息,于1981年考取了省中专,跳出了农门。按常理,他步入了一条幸福之道,可是他的人生始终没有跳出草根的命运。

他毕业后被分配到地方小国营企业——-县针织内衣厂,当时大中专生都是由政府有关部门统一分配。学生毕业后,关系硬的,被分配在大中城市,即使回到本地也分配政府机关;没有关系或关系不硬的则被分配在基层企业。这都是后来才明白的事。尽管他被分配在企业当一名普通职工,但还是令我有些羡慕,因为我那时被分配在乡镇学校当一名普通教师,一直想调到县城工作。那时我在县城只有两个亲戚。我每次到县城学习、开会、购物等,落脚点大多是表弟那儿,因为他与我的年龄差不多,谈得来。我每次到县城,就在他那儿吃饭、睡觉。记得当时针织内衣厂有一排红砖做的平房,是男青年的宿舍。他的宿舍有4个人,都是分配来的中专生。那几年内衣厂先后分配来了十几个中专生。几个青年人都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偶尔也有点“指点江山、激发文字”的味道,他们常常对改革开放、经济形势、企业发展各抒已见,争论不休,有时也讲点“假如我是厂长”,“假如我是县长,市长,省长”之类的话。我每次到他那儿,都被他们那帮年青人的豪情壮志所感染。也许那几年,是他人生中最畅快的几年。

后来我经过发奋努力,也调到了县城当老师,从此我们来往更多了。渐渐地我发现,分配到内衣厂的秀才们越来越少了,有的调到武汉、宜昌,有的调到本地政府管理部门。听厂的职工讲,调走的,都是有背景的。而表弟的父母和姑舅姨都属于“草根”之列。草根有草根的活法,有草根的品性,姑父姑妈把他们那种勤劳、善良、耿直的性格也遗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表弟的同学先后逐一离开了这个日渐衰落的企业。但表弟似乎并不感伤,不眼红,不抱怨。我每次去他那儿,他都依然那么热情地招待我,那么热情地工作。

我曾想,内衣厂的工人基本上是初中高中生,分配来的中专生也基本上调走了,他这个中专生应该很“珍贵”,应该受到重用。可是表弟为人正直,不阿谀奉承,不吹牛拍马,不趋炎附势,不攀龙附凤,也不请客也不送礼。若遇见一个正直开明的厂长,也许会启用他。我曾经听厂里的职工讲,有个年青厂长曾想提拨他任副厂长(没有考证),可他平时对厂里的生产经营常常发表一些建议,搞得厂长心里不爽。大约是1988年底,厂长拟贷款进一批原料,好象是苎麻,当时许多针织厂都在抢购苎麻。他听说后,向厂长进言:现在苎麻市场价格处于高位了,过了不多久就会跌下来。可是那个厂长听不进去,仍然坚持进了大批货。结果不幸被表弟言中了,刚进货不久,市场价格就陡跌,本来就已很困难的企业上加霜,从此一蹶不振。可惜这件事并没有使厂长高看表弟,反而被厂长视为另类。试想,如果当时表弟说错了,显示出厂长的高明,也许表弟会被重用;可现在职工说对了,就等于证明厂长没有下属高明,那厂长还有什么面子和威信呢。表弟因为耿直,始终不能得到重用和提拔,顶多被利用一下,也就不奇怪了。可是表弟却从不后悔,不埋怨。仍然坦坦荡荡地生活着。我有几次碰见表弟以前的同事,听说我是孝清的表哥,他们一个共同的说法是:你的表弟孝清为人老实正直。我深知,只有在相对公平公正的社会环境里,遇见一个开明的领导,老实正直的人才会有好运。内衣厂经过几次折腾,终于奄奄一息,在1997年正式宣告破产,为枝江市最早破产的企业之一。破产时每个职工的补偿标准很低,有的一共补了几千元,最多也只补了一万多元,过去厂里又没有给职工办社会养老、医疗等保险。于是职工到市政府上访,闹了几天也没有什么结果,那些工人们只得认命了。那几年经常见破产企业的职工到政府上访,上访者的诉求大多是两个方面:一是反映自己的青奉献了企业,现在被清退下岗,补偿标准太低了。二是企业的老板腐败,捞了第一桶金,有的升官了(到政府机关任职去了),有的发财了,可是我们这些普通的职工被一退了之。我那时从内心讲是同情下岗职工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庙穷方丈富”是一个没有解决的热门话题。我知道,那时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的老板运气好,当企业破产时,职工虽然可怜,但企业老板心里窃喜,求之不得。这是因为企业破产了,一是银行的贷款可以一笔钩销,二是过去厂的糊涂帐可以永远成为历史,谋取的私利、侵吞的财产都可以漂白。三是在国有企业监管日常完善的时候,自己正好从国有企业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然而带着弄来的第一桶金和已经积赞的人脉、已经形成的供销关系去另谋发展,或以低价购买破产企业,或被外地政府以优惠的政策“招商”再办新厂,或投资当私营老板……等等,出路宽广。而那些普通职工呢?他们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心血都奉献了。如今上访,倒成为“不受欢迎”的人。而那些破了产的企业老板,当地有的领导还“感谢”他们过去为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贡献。

内衣厂破产时大概只剩下表弟一个大中专生了。那时我很为他鸣不平,也为那些一同下岗的职工鸣不平。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内衣厂职工上访时,竟然没有我的表弟。难道是因为我在政府机关上班,他怕给我惹麻烦。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不上访,但终究没有问。现在想来,可能是他已经看破红尘,知道上访也没用;也可能是他怕上访碰见了老同学、老同事,心感惭愧;也可能是他心胸坦荡、豁达、意志坚强。我知道他的品性,他这个人不论遇到什么挫折、困难,都从来不低头、不抱怨、不求人、不诉苦。

表弟和他的妻子同时下岗,成了社会人。农民有地种,可他跳出了农门,连地也没有种的了。当时南方的几家大型纺织企业曾请他去当“师傅”,但他的女儿身体不好,他外出打工,放心不下。他和妻子一同在本地一家砂石厂干活。他的同事说他干活特下力,肯吃苦。可叹的是他只頋辛苦劳作,忽视了自己的身体。

2009年春,他感到喉咙不舒服,到市人民医疗诊治,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他在医院门诊里一边打针吃药,一边上班。可是反反复复的,不见好转,并时常发烧,医生就开了些抗生素,地塞米松之类的药。两个多月仍未痊愈。他觉得不对劲,要求医生进一步检查,并要求穿刺检查一下。可那个医生明确说,不用穿刺检查,你再把这个疗程的药吃完。表弟感到喉咙愈来愈难受,自己跑到宜昌市中心医院去穿刺检查。检查回来的当天晚上又到砂石厂上班。第二天他的妻子到宜昌医院去拿检查结果时,才感到病情的严重出人意料。表弟妻子没有把结果告诉他,而是找到他的幺妈,幺妈才马上给我打电话。

庸医耽误了表弟的病,导致癌症扩散,无法挽救。事后,他的兄弟曾想找那个医生算帐,后来有人相劝,人都死了,官司打赢了又有什么意义。我为之怅然,表弟的运气为什么那么差,为什么偏偏遇见了那个极不负责的医生呢?当初若是遇见了一个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医生,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尽管表弟命运多舛,可他从来都那么坦然。我陪弟弟去医院看望他时,他不谈自己的病,却对我弟弟说:“你们种的田太多了,不要太辛苦了”。我陪妹妹去看望他时,他笑着对我妹妹说:你过去不听你哥哥的话,现在你要挣点钱,让你姑娘把书读好”。我陪父亲去看望他时,他问:“舅妈的身体现在怎样?腿好些了吗?”我说“母亲很想来看你的,就是腿走路不行”。

我们每次去看他,见他那平静如水的神态,心里就更加难过。其实我知道,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饭喝水也日渐困难。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只是他不愿把悲伤的情绪传递给爱他的亲人们。

我的姑妈自从得知自己的二儿子患了不治之症以后,常常以泪洗面,快八十岁的人愈发苍老。那天她到医院去看他,母子一见面,姑妈就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此时此刻,表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泪水,从那苍桑的脸上流淌而下,洒在床上。表弟把他那一生所受的委屈、所经历的坎坷、所积压的悲愤……都化作苦涩的泪水,倾泻而出。

亲人们的祈祷没能挽住表弟的生命。2010年7月31日晚,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我们把他的遗体送到殡仪馆举行悼念活动。8月3日清晨,我受表哥的委托主持了遗体告别仪式。当我们与他遗体告别时,他依然那么安祥地躺着。亲人们带着满腔的悲痛、惋惜缓缓地与他诀别。

表弟遗体火化后,送到家乡安葬。灵车在途经他老家附近的路上,我先后看见了姑父、姑妈坐在路边悲伤地痛哭。我深知,表弟去世后,最悲伤的莫过于姑父姑母。我看见他们满头银发,回想起表弟一生多舛的命运,顿时热泪盈眶,悲愤的呐喊:苍天不公啊!

灵车来到甘林寺村的公墓,公墓在一个山坡上。山顶树木葱葱,山坡芳草萋萋。以前村子里人去世后,大都安葬在自家的山上,现在不准随意安葬,修了公墓。表弟孝清是该村第二个安葬在公墓的人。公墓有两排坟穴,每个坟穴很小。八大金刚把他的骨灰盒安葬那个狭小的墓地里。我们吃了中饭之后,再到表弟的墓前,给他烧纸、磕头、鞠躬。鞭炮震天,燃烧的花圈腾起冲天的大火。此时此刻,我们只能以此告慰表弟孝清的灵魂,祈望他一路走好。那天阳光格外刺眼,火辣辣的。但愿,我的表弟,他的来世过得比今世幸福。

笔名: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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