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未了〔三〕与鬼同行

不好意思，我说的又是爱国叔叔家的事。这不是因为爱国叔叔老实好欺，着实是我们村子太小了——就那么几个人！

我从小就很是以人为本的〔现在中央老是在讲的以人为本的思想，很可能就是从我那儿学来的，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到中央讨个知识产权的说法？！〕，所以我对于开学不是那么热衷，认为天天坐在教室批批邓批批右实在没啥意思——我又不认识他们；对于放假，我总是兴高采烈！快过年了，要放寒假了，我便兴奋得很早就起了床。等我奶奶从灶洞里把烤热的衣服给我穿好以后，也不洗脸〔我记得我的童年时代好像也洗过几次脸的〕就去了爱国叔叔家的牛圈，我要去取悬挂在牛圈屋橼上的冰棱——这是我在冬天的最好零食。

我们那儿的牛圈都有一个阁楼，阁楼上一般都是储放供牛吃的干稻草。但爱国叔叔家的牛圈阁楼上放的不是稻草，而是一口深红油漆的杉木棺材。我们那儿有这规矩，人到四十，就要把棺木打好，并以此为荣。爱国叔叔家的棺材是给他爸爸准备的。正当我摘了冰棱要回家的时候，却听得那棺材“砰”的一声爆响，着实吓我一跳！我一边尿着裤子，一边哭叫着跑回家一头扎到我奶奶怀里，并把原委告诉我奶奶。奶奶让我带她去看究竟，却见那棺材原来密封的盖子启开了！奶奶也认为甚是奇怪，但又无法解释，只好回家继续做她应该做的事，我则提着中午饭下山上学去了。

过年当然是好事，可过年时节的天气真是烦人！你看吧，整天的毛毛细雨，飘阿飘的，世界成天都湿漉漉的，没一块干地方；每一条黄泥土路都是泥潭，走一步滑一步。不过漫山遍野的油茶子花和老虎花却开得热闹，我上学的一路都是这样的花。所以，爱吃花的我用在路上的时间比较多。我就像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蜜蜂，折一根蕨管，把这朵花吸吸，又把那朵花吸吸，然后咂吧着双唇厚实翻边的嘴，哼着自己觉得绝对美妙而别人听了则怒目以对的歌曲，在泥路上摔倒爬起爬起又摔倒地行进着。这样，同村的其他孩子早已回到了家，而我还在路上练习摔跤！谁也不会等我，连天气也是这样不义气！我还没吸饱花露，天色就有些黑脸的样子了，那不知从哪里起来的雾也在这时这时围聚过来。一些鸟在浓雾中叫着飞过，山林里的野鸡一边叽叽咕咕谈着恋爱，一边哗哗啦啦扒着落叶觅食。这时，我才感到有些害怕。但也不能在外过夜呀，没办法，我只好心惊胆颤地往家走去。

我多希望有人陪呀，陪我走到家，或者陪我走一段路也行！但我知道我只能是妄想。

然而，就在我提心吊胆一步一步往前滑溜着走入一个山坳时，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回身看去，雾大，见不着人。我便学着大人们在山上惯用的打招呼的方法，尖起嗓子问道：后面的是谁？我的问话还没落音，四周的山就急不可耐地把我的话荡过来荡过去，那余音回应起来显得山谷更静。可是，那人没有回答我。那踩着烂泥的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我已经听到了来人碰着路两旁的树叶的簌簌声了，可就是看不见人。我又颤抖着问一句：后面谁呀？我是仲杨呵！

我。你松毛公公。那人总算是回答了我，声音飘飘浮浮。原来，是爱国叔叔的爸爸，我的未出五服的松毛公公！呵，我悬挂着的心踏踏实实放了下来。一身湿乎乎尽是黄泥巴的我，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等着松毛公公。

松毛公公终于来到了我的身旁，他并未打伞——可是他的腋下是夹着伞的，也未戴斗笠，却是一身干爽，好象他天空和世界没有下雨，也没有雾水；松毛公公的脚上居然穿着新的青色布鞋——要知道，我们那儿的人夏天光脚，秋冬也只是穿草鞋，而且天气不好的日子，连草鞋也是舍不得穿的！可是松毛公公今天不但穿了新的布鞋，居然还穿一身青布长衫，外面套一件马褂，头上还戴顶瓜皮帽，也是青色的。可能是雾大的缘故，他到我跟前了，我也看不清他的脸。松毛公公一句话也不说，我让他走前面，他不理会，只是跟在我的后面走着。

有了一个同村长辈相陪，我来了精神。路还是很滑，好几次，我差点滑倒，奇怪的是我并未倒下，我感觉到了是松毛公公在扶我。但当我回头看去，却发现松毛公公还是一只手握着夹在腋下的伞，另一只手背在背后，一点扶我的迹象也没有。我问了好几句：松毛公公，您这是到哪儿去了？他没听见似的，不回答我。我也知道松毛公公是一个很少说话的老人，所以就不在乎。

终于可以听到村里的狗吠和人声了！这时，松毛公公一下子从我身边闪过，嗖嗖冲前走去，很快就不见人影了。我现在不害怕了，村子就在不远的田脑上。

快进村口了，我心想奶奶又要骂我了，谁让我一路上贪玩呢？这时，我看到我的二叔和另一个堂叔挑着箩筐下山。我问道：二叔，这么晚了，你们还下山呀？我二叔告诉我他们下山买菜去。我想：不是还没过年嘛，也没听说谁家有娶新娘或者嫁女儿的呀，下山买什么菜呀？但又想：总归是件好事，有菜吃了！

进了屋，我奶奶居然不在家，而且家里没人！我便把书包摔在地上，照旧耍泼放声大哭起来，高声吼道：奶奶，奶奶呀，你在哪儿呢？呜呜呜呜……也就哭了三五声，奶奶救火似的踢开门进来。她摸黑把我搂进怀里，说：我的乖孙孙呀，奶奶在你爱国叔叔家，你松毛公公下午咽气了。

奶奶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我说：我不相信，刚才松毛公公还和我走一路呢！

奶奶说：我的小孙孙胡说呢，你松毛公公下午就没了。

听了奶奶的话，我也没想太多，心想管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反正这几天我不用去上学了，还可以跟着爷爷奶奶吃几天丧饭！

2004年，我回了故乡，我的爷爷奶奶早已作古，我的二叔也已经是六十的人了。某夜晚饭后我们坐火塘前煮茶喝，我给二叔说起松毛公公去世那天和我同路的事情，二叔也是吃惊不已。二叔还告诉我：我那天见到的松毛公公的穿着，正是我们那儿的老人去世入殓时的正规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