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未了(七)送我回家

2011-06-24 16:52 | 作者:我没惹你吧 | 散文吧首发

二00三年,儿子刚满月,组织派我去对口援建我市的江苏常州武进区委党校学习。原定学习三个月,未料发生了非典,我们便作兽散。我当然思儿心切,但既然到了这里,不去走走看看也就不是我了。便从武进坐车去了溧阳看望在那里当市长的哥们。我的市长哥们很是热情,陪我玩了几日。之后,我又独自去了上海。整个上海,到处都是戴着口罩的人,公共汽车几乎没人坐了!吃过早晚饭,见天色还早,我去了外滩。我喜欢外滩的欧式建筑,也想看看黄浦江。

就在我要过马路时,听到有一个女人喊我:——何先学!我大吃一惊,心想在这里难道会有我的熟人?在上海,倒是有几个朋友,不过记忆中没有女的。循声看去,没有见到招呼我的人。想来是幻觉,又走。未料才走几步,又听得有人喊我。我只好在大街上四处搜寻。我真的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但马上就自我否定了,因为那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是我在湖南读初中时的女同学方启。而我自离开故乡和故乡的同学至今,算来也有三十多年了,一直没有任何一个同学的消息。

方启是我初一时的同桌,那时,她在我眼里是一条透明的鱼,又象一朵在九月静悄悄开放的丹桂花;她的身上总是淡淡散发出竹子的清新味道。我很少和她说话,更多的时间是趴在自己的胳膊弯静静地用眼睛读她,最喜欢看她胳膊上在阳光斜照中呈现出柔和金色的汗毛;有时,她的猫一样的鼻息会勾引我昏昏欲睡,并且会由此想到和奶奶在一起的静谧的午后时光

从我们学校出去过了江就是公社所在地,名叫渡头。方启家就在渡头唯一一家食品站的旁边。那时的食品站,既收购农民从家里抬来交给国家的生猪,也卖些面条油条馒头之类的食物。记得当时一碗素面(我们那里叫做平面)一角钱一碗,肉面一角五分钱一碗,馒头五分钱一个。我每次过江去公社,首先要去的就是食品站,站那里看很久很久,并且努力张开鼻翼贪婪地呼吸夹带着煤烟的油香。

方启的母亲是理发店的,父亲是一个放排工,一家都属于国家人,家境很好。我从未想过我会在她家门口见到她,可是这一天我居然见到她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中午,我们的有严重胃病的语文老师派我过江去公社食品站给他买几个馒头回来(以前都是派那些出身好的同学给他买,今是周末,同学们都回家带米去了,我肚子疼,走不动,就没回去)。好在今天没有人,我买了票不用排队就取到了馒头。拿着泛着碱香的热馒头,我感觉喉结好像要爆裂了,左看看右看看,恶向胆边生,伸出了手抓了两个馒头就要走。不料被在门口卖票的妇人看见了,她一个跨步上来揪住我的衣襟,只听她在我的衣襟撕破声的伴奏下喝道:哪里来的贼娃?敢来这里偷东西?我吓得手上馒头滚落一地,浑身像是被什么抽空了似的没了力气。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听得一个熟悉的女声在我身后柔柔开释:许阿姨,他不是偷,还有两张票在我这里。我回头看去,竟是方启!她把票给了那个叫做许阿姨的人,拉着我就出去了。原来她是来买馒头做午饭的,给了我之后,她只有空手了。方启拉着我袖子,说:送我回家,证明刚才我没拿稳,馒头掉地上了,不然妈妈会骂我的。我羞愧难当,不言不语皮影似的跟在她身后走着。到了她家,并不见有其他人。方启说:刚才我骗你的,家里没有人;我怕你就这样回校,只两个馒头,不能给老师交差,所以让你来我家。我家还有票,你把手上的吃了,快快去买上给老师带回去。方启只字不提偷,从她家靠窗户的小矮柜子里拿出四张票给我。我自始自终没能说一句话,只是木然地接过票,木然地转身,木然地回到了学校……

又过了一周,父亲从新疆接我来了。从此,几十年不再有方启的消息,我也没能再找到回报她的机会。难道她也会在上海?我不敢相信,转身继续走。没走几步,又听到她的声音:何先学——

感谢非典,街上人不多,我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果然是她!我三步两步就到了她跟前。正要问她为什么也在上海,她说赶紧上车,到家再说。我随她上了的士,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她坐后面,旁边还有一个女子。她介绍:这是我房东的女儿。

车沿外环高速开一阵,又上到沿江高速,来到茅塘镇的老鸦岗才停了下来。我坐前面,又是男的,当然是我付钱。我拿到红脸司机找的零钱,才要给方启开车门,却见那车风一样无声地离开了我,走了!再看方启,她和她的房东的女儿也是猫一样的站我面前了。方启她俩带我穿过一条巷子,进去一个小院,弯进一间小屋。

进了屋,方启房东的女儿说给我们煮茶去,就离开了。我和方启聊了起来。原来,方启高中还没毕业,就结婚了,孩子十三岁时,老公来了上海做贸易,两人感情一直很好。不料,老公去年被一个韩国妇人钓上了,再无他的消息,方启这才赶到上海寻夫,结果老公没找见。方启下定决心找到老公,就租了房住下,还在一家物业公司找了份工作

天很晚了,方启让我就在她这里住下,她去和房东的女儿住一。方启走到门口,回身神色凄楚地问我:你这次会回湖南吗?我想一想说:儿子才满月,本不想回的,可是从新疆出来也着实不容易,还是回湖南看看亲人吧。方启流着泪说:送我回去好吗?我连忙说:那好呀,我们一路!方启擦干泪水,笑了,走了。

睡在方启的床上,我在依然如旧的丹桂芬芳和竹子的清新中甜甜睡去。

我是被一阵叽里呱啦的上海话吵醒的。睁眼一看,眼前站一位老阿姆。她问我怎么住进来的?我说是方启和房东的女儿带我来的,方启是我初中同学。阿姆听了神色大变,瞪大眼问:方启?那方启呢?我说她昨晚和房东的女儿睡去了。没想到阿姆这时晕倒了!我一下跳出房间,喊了几声,却没人应答。正当这时,进来了一女二男民警,他们手里抱着两个骨灰盒。我忙把警察拉进小屋,求他们帮我把阿姆抱上床,将老人家弄醒。警察把老人伺候好了,告诉我:这就是方启的房东!老人指着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警察赶忙戴上提高警惕的面具,如临大敌地摆开三角形的阵型,将我围在中间。然后按常规问我。我一一道来,并将身份证等有效证件出示给他们。又把我和方启的关系,以及昨天怎么来到这里的经过说给他们。警察问我:你们打的来的,有的票吗?我说没索要,可是司机给我找的钱还在。警察要我掏出来给他们看。等我把昨晚司机找给我的钱掏出来,警察们也都瞪大了眼——我的手里抓的居然是一把冥币!那个像是领导的警察对我说:你跟我到局里看一个东西。那个阿姆也跟去了。

到了警察局,警察把他们所掌握的关于方启的情况和阿姆所了解的方启给我讲了,居然和方启昨夜讲给我的一样。警察避开阿姆,放给我一个交通事故的录像看,我看到就在昨晚方启让我上车的那个地方,一辆疯狂的士连续撞上三辆车后,又把一棵街边的法国梧桐树撞断,整个车都变形了。录像还向我展示了从车里拖出来的三个遇难者的遗体。我清楚地认出了方启,那司机已是五官难辨了;警察又指着那个女子告诉我,她就是房东的女儿!事故就发生在四天前,遇难者的遗体刚刚火化;老人家里就这个女儿,后事就由社区和社区派出所代办了。他们正为方启的骨灰为难时,我正好来了。警察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说怎样帮?他们说希望我能够联系上方启家,把骨灰领走。我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说:不用联系了,我亲自把她送回故乡!

办理好一应手续,我抱着方启的骨灰盒上了飞机。在白云和蓝天之间,我轻轻地对方启说:我的同学,拥抱你是我一直不敢奢望的事情,但今天你在我怀里了!可是你的现在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和温暖吗?现在的你,在我怀里依然如九月丹桂,依然是清新的竹子味道。

——方启,我送你回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