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树 母亲 我

2009-11-20 18:00 | 作者:如果世界只剩空虚 | 散文吧首发

[1]

在我家屋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杉树。

偌大的院子里一直没有丛生过杂草,仅有这么一棵庞然大物立在其中,很是突兀。我从窗内向外所能望见的,仅是一根光秃的树干,要得出了门仰头才能见到树顶以及上面为数不多的树枝。如此枯槁的树干以及毫无生气的虬枝让我很难确信它至今仍是活物,或说有真切的生命以及魂灵。

去年天的一个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使得窗外瞬时闹腾起来,我关好门窗,上床睡觉。随后起了闪电,一闪而过的时间里四周通明得如白昼一般,再之后便是骇人的雷鸣。我把头捂到被子里,浅眠,然后沉睡。第二天起来打开大门,才发现院子里那棵杉树上端被昨的雷电霹折了一截,半挂在树梢。随后那悬着的一截被村长带人砍了下来,没能留在我家用作柴木。而那截树干被板车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后来的一天上午,我如往常一样准备去村口走动走动,却欣然发现杉树顶竟长出一束新的绿枝来。打那以后,我开始将每天的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树下。我一直觉得,它与我有着挥之不去的联系。

[2]

我在很小的时候,于同龄伙伴都能够不断叽叽喳喳的那一刻,便开始被明显区分开来。我不会说话,从出生一直到现在。

我一直没有能够大度到能接受别人的哂笑或揶揄,哪怕听到一句简单的“哑巴”。我无法用语言反驳什么,有时气急了能不管不顾地拿起任意的东西砸向对方。最初在学校的那段日子我的脾气开始变得异常暴躁,无法控制。后来退学回家,没有选择去特殊学校,年少的固执认为那很没面子。

退学后的几年,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适宜我的出路,自己也就闲起来了,无所事事。后来我开始每天很早出门,一直走到村口,然后折回来走到村尾。有时在半路碰到大片的各色野花,或是田田的荷叶,我都会驻足停留很长时间。

[3]

院子里的杉树是母亲在我出生的那年种下的,所以她一直说这树是和我一块儿长起来的。我每天坐在树下长久地仰望它,仰望它刚长出的新枝逐渐抽出绿叶,我似乎能听到那些小生灵在枝条里攒动的细碎声响。而杉树羽状的针叶,让我忽然联想起沙漠里的骆驼刺来。树的基部,之前被刷上的一层石灰已经脱落无几,露出斑驳的树皮。那么,这恰是和我相联系了罢,于是我一直偏执地认定这杉树就代表了经历过动荡命运的我。与我一样,在相同的年代,生长起来。

但那时这样的自诩,却是不揣浅陋的。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我给母亲带来了多少苦难与不安,会比我承受的要多得多。而这些,从我小时候她背着我四处求医时便开始了。但那时的我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遭受如此大的不幸,母亲背我找医生,再正当不过的因果关系。于是,我的内心不知为什么就及其安稳了,气定神闲地看着母亲脚下不断变换角度的泥泞山坡。母亲在很多个雨天里,都这样背着我,我撑着伞,随她走过很长很长的山路。可是那时的我太年轻,没能理解她,以至于她不小心的一个趔趄,都会勾起我很大的怒火,像酣睡中的人突然被叫醒时突发的愤怒。那时我竟会推开她从她的后背犟着身子跳下来,甩开手里的伞,让它被风扯到很远处,把自己浸在雨里,甚至会漠然地直接往泥水中坐下去。那时的自己认为,这样便足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这样她才会引起注意了。

而结果也的确如此,他连忙探着步子到远处抢过渐行渐远的伞,然后折回来跑向我,唤着我的名字。

“别这样,妈知道错了,好不?快起来,呆会儿着凉了。”

“快起来啊,我的儿,妈妈跟你认错行不?”

“妈下次每步都卖稳了,好不?”

“这水冰冷的,你……”

我记得她当时甩开了手中的伞,在我背后双手托着我的两臂试图抬我起来。我在察觉后双腿胡乱地弹动着,溅起自己一身泥水。

那天我们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很早就回家了。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故意往水坑里踩,我没穿雨靴,而只是穿了极滑的布鞋,里面浸满了水,凉意在脚边扩散开来。不断听到母亲在后面叮嘱:“慢点走,小心滑,要不还是我背你。”这时我竟然窃喜,甚至生出胜利的喜悦来。

为什么当初会那样子呢?我一直问自己。

[4]

或许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母亲能够承受的,尽管后来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母亲需用年迈来形容了,但她仍能精神矍铄,依旧能种几亩地,并且同时在镇上的工厂工作,我便也没有为她考虑过什么了。

我的确没有为她考虑过什么,而那些在她猝然去世后,才开始清晰地渗入我的意识里面。她有重病我竟从来不知道,以前也没听她提起过。或许还没等她提起,我便出门游荡去了,直到很晚才趁着星光回来。那时,我回来的一路上都会有村民告诉我刚才母亲正急着找我,让我快些回去。回家之后推开门,便看到她在昏黄的火光旁发呆,目光滞留在墙角。待我走近时,她眼里才突然泛起神采,立即直起身子,说我回来了,她去给我烧菜。

我能清楚地记得她离开的那天中午,我和她闹了别扭,然后附带着回望自己过去的一切时忽生的焦躁,坐到了烈日下的院子里。起初母亲劝说我外面的太阳晒人,但她拦不住我,也就没再招我进去。一两个小时过去,我才开始平和起来。随后回到屋里时突然发现母亲躺在了地上,不停地抽搐。那样的场面着实让我愣住了,就像头脑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瞬间遭受猛的一击。同时我只在想着如何迅速向外界求得援助,身体如没有意识控制的情况下冲向了一旁的电话,匆忙地按下三位数的号码。电话接通之后,耳边不断重复着的是电话那头一遍又一遍的耐心询问。我张开口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只能靠咽喉奋力地干号。霎时我看到笼罩在四周的绝望与恐惧,母亲仍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我近乎疯狂地砸碎家里一切可以发出破碎声的东西,然后噙着泪往门外冲。我找到邻居时眼里不断涌着泪,手臂大幅度地挥动着,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紧接着我直接扯着他的衣服往我家的方向拉,可是当我们终于进门看到母亲时,她已经安静地躺在地上了,手里握着大把的玻璃碎片,不断往外渗着血。

我想我是无法真切地描述出失去母亲时那一瞬间内心空荡的感觉的,似乎这一瞬我什么都没有了,并且恐惧而无助。我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并且脆弱的存在。我想,这样的悲并没有让人生一蹶不振,更没有让我滋生出去死的想法来。相反,比较懦弱地说,我对死的惧怕日益强烈起来,混合着母亲离去后铺天盖地的灰暗,渲染在我的心志当中。

那之后我哭过很久,并没有如常日里听说的那样会因为极度的悲而没了眼泪,而是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脸也渐渐酸痛到不能放上任何表情,只是不停地流泪。我想,母亲之前会是怎样为我不断操心和劳累,是怎样在我每次强硬地出门后走遍村头村尾,在心里默念自己最卑微的祈求。我仍不知道她是怎样背负着重病避开我的视线吃药的,又或者她从没有吃过药。

[5]

我便又长久地坐在杉树下了,眼前开裂的树皮让我联想起天母亲在水田插秧回来后,腿上的稀泥干了之后裂开的纹路。于是,望久了之后又止不住地哭起来,能听到自己厚重的抽噎声在院子里回荡。

我不断去回想那些曾被我狠狠抛到脑后的曾经,那些我曾经无视的,她所受的苦难。她的儿子被命运的浪潮打了回来,缩到家里。之后便不断地将自己的怒气撒向最亲近的人,撒想那个他认为可以接受一切的母亲。他将自己摆在最不幸的位置,不曾想过自己的苦痛也同样会加到母亲身上。母亲会宁愿自己来承受这一切,或者同时让自己聋了瞎了也行,可这毕竟都无法实现,于是拼命工作,想让自己的儿子过得更好一些。

我独自去过她工作的工厂一趟的,是给她送什么东西过去。在星罗棋布的机器那头我听到严厉的训斥声,我躲在机器后面观望那边的情景,被训斥的正是我母亲。训斥她的男人挺着很大的啤酒肚,说了些什么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他的头随说话不停地往后仰,像受着很大的后坐力一般。母亲不动声色,所以我在潜意识里将她认定为坚强并且与眼泪无关的女人。可到现在,当我能完全将思绪移到她身上时,才发觉她曾在我面前也曾表现的顺从甚至纵容。那时的我,毕竟是太聪明了,能够用写好的很多铿锵字句将她的所有劝说驳斥回去,并能肆无忌惮地砸碎家里的东西然后夺门而出。但我每次回来时,几乎都可以看到她纵横的泪。

现在想起这些,我真希望告诉所有经常和母亲发生争执的孩子,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时,在抱怨她不理解自己时,去理解她吧,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有限时日。我已经明白可是一切都晚了。

[6]

我想起有一次我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杉树发呆,竟然有三三两两的女学生走过来。她们说学校今天组织活动,让学生在农家自己动手做一顿饭,随后其中一个女生抬了抬手中一大塑料袋的菜。这些女孩子竟没有对我不能说话嘲笑或是怜悯,只是最初惊讶了一下,然后笑着表明来意。这样我也觉得亲近,当然更是欢迎她们的,随后沾光吃了一顿长久没有如此丰盛的午饭。

饭后一个女孩子和我坐在院子里用纸和笔聊天,我每递过去一张纸条她都会微笑地以“哦”开头回答完我的问题。另外两个女孩子围着院子走动,新奇地看着每一处,有说有笑。我随后写下一句话问面前的女孩:“你觉得你的母亲怎样?”她看了之后摇头,说不喜欢她。我心里一惊,写了“为什么”递给她。他告诉我她母亲老管着她,并且不讲道理,从未为她想过。我过了很久都没有再动笔,最后终于写下一句话,“我认为你应该对母亲好一些,做母亲的不容易,比如我的母亲一生中就为我受了很多苦。”后来他说她和我的处境不同,她还说她母亲根本不管她,只顾自己在外面消遣。她说完后,我本想再告诉她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母亲都没有多大区别,只是表达自己的方式不同,抑或是自己没有发现她的爱而已。但我还是不知如何下笔,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又有什么资格去教诲他人呢?终究是没有再提了。

[7]

我在想,母亲走得这么匆忙,还来不及看到他的儿子能有一番作为。

之前偶然看到一篇文章上同样说到作者的母亲,忽然惊讶于那样相似的情感。书上说着,“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是啊,在这浑世为儿子操碎了心,也不知能否盼出她所希望儿子能有的结果来。或许她却也从未这么盼过,从一开始便决意一直照顾她的儿子,直到自己终于离开人世。

院子里的杉,伸入苍穹的树干像是被风雨洗礼后坚忍的内心。我望着它,终日地回想,问自己怎么没能够早一点理解母亲。依晰记得以前母亲说:“就在这院子里坐坐也很好,看看书什么的,吃饭时我就叫你。”她一直怕我在外面时出什么意外,而说不出来,更喊不出声。毕竟在院子里她能时常见着,心里也就安定一些。这样再现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直到面前的杉树在夜里成为仅能辨别的树影。我望向身后的空屋,敞开的门里死寂一般,什么也望不见。我这才意识到,母亲终究是不在了,没有人再探出头招我进去吃饭了。

母亲生前没有对我提出什么要求,也没有说过对我的希望,比如让我去找份什么样的工作,闯个什么样的未来。仅仅记得她曾经说过的一个愿望,她说得含糊,也没多少词汇来表达。至于现在,我能够将其归纳润色,许久存放在心里,并且同样被我反复希望着:“我希望折去我生命的三分之一,来换你多一日的生命。”

[8]

有一日,我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憩,院子盛满了小阳春的微风,耳边有村民路过时的对话:

“没想到这棵杉树这么高了呢。”

“是啊,种这样一棵树得浇多少年的水啊。”

我睁开眼睛,逐渐想起来,母亲种下这棵树后,该是受了多少年的苦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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