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藤条箱子
母亲的藤条箱子
文/亚军
童年的心魂，被母亲的一只藤条箱子拴着，是只颜色发黄发暗的藤条箱，上着锁，放在我家高高的柜子顶上。要知道那可是我家最清爽的地方，屋面的亮瓦漏下细密的阳光照在箱子上，清晰极了，梦里我也能说出它锃亮亮的模样儿。
里面锁着什么好东西呢？值得母亲如此细致的呵护？
母亲不在家的时时候，我爬上柜子、贴近耳朵，偷偷的倾听过，里面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咚咚，是母亲回来了，心里慌慌的，我听见了自己心口发出来的声音。
有本小人书——《鱼盆的故事》画的是一个爷爷和他的孙女在海上打鱼，鱼没有捞到，捞上来了一只铜盆，铜盆神得很，晚上会放光，从盆里飞出鱼儿来，若是爷爷和孙女心里有了善美的愿望，心里想要什么，铜盆里就会飞出来，令人欢心，和我梦中母亲的藤条箱子一样，做了这样的美梦，我会哈哈哈的笑醒。
一天村子里有户人家失火了，火苗刚上窜的时候，人们用面盆盛水，争抢着去灭火，火苗上了房顶，浓烟滚滚、火光烧红了天空，不好，火势控制不了啦，我赶紧往家里跑，心里数着：一家、二家、三家、四家、五家，大火烧过五家就轮上我家了。跑进屋里，心里明白得很，拉开抽屉将户口本和粮食本抱在怀里，把我家最重要的东西保护在我怀里。心里安然，看燃火喽，燃吧、燃吧，村子烧光了，好像和我家没有多大的关系。消防队来了，大水一会就将大火扑灭了，心里悻悻的，唉，叹了口气，仿佛是大火未燃烧尽性一样。
村子不远有一家木箱社几乎年年都失火，是烘烤木材造成的，大火冲上天，火势十分壮观，发出的声音，哔哔啪啪比除夕放的鞭炮还响。人们奔跑着，大声呼喊——看火哟！木箱社燃火喽！消防车排成长龙，水袋一卷一卷的甩开，圆鼓鼓的，水来了，水枪射出白花花的水柱子，冲进火海里，水袋往往会有沙眼，挤出细细的水线，我们细娃儿就会故意凑上去溅一脸水珠、溅一身的水，清清凉凉的，像是玩了一场开心的游戏。火被补灭了，总要出现一幕场景来谢幕——一边整齐的站着一排工人，一边整齐的站着一排解放军，工人举着毛主席语录，高喊：向解放军致敬！解放军也举着毛主席语录，高喊：向工人阶级学习！那时的娱乐活动太少了，看燃火像是人们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
哎呀，户口本和粮食本没上锁呀，母亲的藤条箱子上着锁，我怎么就忘了呢？想想，心里后怕起来，要是大火吞噬了母亲的藤条箱子，我家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在《童年的歌声》写过，我的母亲身体不好，在我五岁的时候，她的生命就和疾病相伴了，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母亲的疾病才慢慢好转，慢慢康复。小时候每每跪在母亲的床前，趴在母亲的身边，有时母亲的眼睛依然睁开，也不游离，就像两粒黑色的珠子，有闪光、有晶莹，只是没有凝望、没有温柔的关怀了。清澈的山泉从母亲的眼睛里溢出来了，我总是用母亲生病前给我绣了一个鸡公糖的小手绢去阻隔母亲眼睛里溢出来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不然它就要流进母亲的耳心里。我明白，要是让这些清澈的山泉水流进了母亲的耳心里，母亲就会像邻居的小女儿，听不见声音了，而且还会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母亲有时也闭着眼睛，那讨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还是要从妈妈的眼缝里溢出来，母亲的身体仿佛有流不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母亲的眼睛像是两只深渊的泉眼，总是要溢出泪水，我爬上床来，俯瞰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上会落下我的眼泪，我的眼睛是一片纯净而鲜蓝的天空呀，怎么也会下雨了呢？
病中的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会用手来抚摸我的脸，会用手指在我手心上画画，画了几遍母亲要我把她画的画画在她的手心上，母亲说：真笨，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哦，母亲是在我的手心上教我写字，教我字的笔画、字的样子、字的意思。
我上三年级了，母亲看了我的课本，她摇着头，那个年代是实行无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年代，课堂里要么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要么是批林批孔、或者干脆停课闹革命。母亲清楚按课本的层次，中学的课本也满足不了我的胃口了，她在我的手心里早就画过了唐诗和宋词。母亲打开了她的藤条箱子，取出了一本书，母亲的藤条箱子里装满书，怪不得母亲的藤条箱子沉得很，我怎么也搬不动哩。
书名是《花的草原》作者：玛拉沁夫，这个人灵醒，我喜欢他，他无论是坐车或坐船，他都喜欢观察别人，然后根据别人的表情穿着打扮，开始分析猜想别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他们的丈夫和妻子是做什么工作的，有几个儿子或是女儿、生活幸福还苦难呢？分析和猜想完了，他才和别人交流，去印证他的准确度，他自己说：准确度高过百分之九十。嘿嘿！我会笑他，其实我比他高明多了，只要我看见母亲的眼里流出来了泪水，我就明白母亲一定是伤心了，或者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要是母亲望着我笑了，我就知道母亲的病减轻了，或者是我要接受母亲的表扬了，我根本不需要印证，我的断定百分之百准确。
母亲按照我的年龄，按照她的步骤将藤条箱里的书籍一本又一本的交给了我，母亲也要阅读，她躺在床上，要我念给她听，她喜欢听《红楼梦》。母亲告诉我：读了的书不要向外人说，我问哪些是外人呢？母亲说：除了我，都是外人。母亲藤条箱子里的书当时都是禁书。
读书是我和母亲的秘密，我们像小偷一样就着屋面亮瓦漏下来的光线，一点一点偷着书里的忧伤和欢乐。至今我也没有忘记母亲的告诫：读书是个人的事情，偷偷读书能读出人生的清欢哩。
我给母亲念《红楼梦》陪伴母亲战胜了病魔，母亲给了我什么呢？母亲在我的手心上给了我字的笔画、字的样子、字的意思。
母亲藤条箱里的书籍给了我生活的诗歌。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常常来到我的书房里，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母亲的脸上、书页上、母亲的藤条箱子锁过的《红楼梦》上……
我伫立在母亲的身后，望着母亲洒满了阳光的背影，发现椅子是空的，母亲原来是停留在我的幻想里。
（2013.1.24草稿）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