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为人一知章梦里醉卧笑飞鹭

2017-01-03 21:42 | 作者:鸿儒雅德 | 散文吧首发

政治家就是政治家,可以把现实与浪漫都统统演义成官场概念。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首耳熟能详的乡土诗就成了两位新中国开国领导人辩证“古代高官是否随带眷属”的依据。57年,国家遭到经济困难,刘少奇在谈及解决职工两地分居问题时,引用此诗,认为从中可以看出,唐朝像贺知章这样曾任礼部侍郎的高官,做官都不带眷属。毛泽东则于58年2月10日专门写信给刘少奇,认为刘的解释不能成立,还详实地进行了破析。

一首诗能跳出艺术范畴而进入政治家的视野,当然是惊喜的,但早已享极庙堂退隐山水身化彩蝶的贺知章或许是不会有多少感动可言的,因为于官于诗都早已是尘埃落定的事了,政治也好艺术也罢,所有的桂冠与头衔,对一个已徘徊在人生边缘的老人来说,还不如一瓣润滑的湘湖莼菜、一壶正宗的绍兴黄酒和一眼清朗的镜湖山水来得亲热实在。

终老故土魂

“知章年八十六,卧病,冥然无知。疾损,上表乞为道士还乡,明皇许之。舍宅为观,赐名千秋,命其男曾子会稽郡司马,赐镜湖剡川一曲。”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七)。一天,有位八十六岁的老人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忽然住到了上帝在天上的居所。醒来后,他以为那感觉真好,就给当朝皇帝唐玄宗上了个折子,请求能否放他回到家乡绍兴做个道士,并请求把自己在绍兴的家也改成一座道观,最好叫“千秋观”。唐玄宗看了折子,很爽快就答应了,并且还多加了一条批复,把绍兴附近的“镜湖”和“剡溪”其中的一截儿赐给了他,专供他钓鱼、砍柴。好不惬意,得此黄恩之人,正是“四明狂客”贺知章。

可惜诗人回到永兴后,因体弱多病,刚到天就仙逝。就这样一个梦竟奇迹般地圆满了诗人半个多世纪的回乡心念。引得后来诗人温庭筠不禁感慨连连 “几年凉月拘华省,一宿秋风忆故乡。荣路脱身终自得,福庭回首莫相忘”。

从政50年,诗人最在乎的并不是仕途的辉煌,而是一种始终排遣不去的恋土心情。在仅存的19首诗歌中,除去祭祀乐章,余下的8首中竟然有5首提到了家乡景物。《回乡偶书》二首正是他髦耋之年终返故乡越州萧山时的感情迸发。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这时已经距他中年离乡五十多个年头,归舟一进入稽山镜水,临别长安时大诗人李白所赠《送贺宾客归越》诗,所描绘的情景跃然眼前。优美的故园风光、久违的乡情乡音,使贺知章苍老的心充满了柔情;而五十年离别,一朝羁终归旧林、池鱼畅游故渊的期待和激动,更使贺知章蛰伏的诗情如张扬的风帆。蘸着韶华易逝的感慨,更蘸着落叶归根的欣喜,贺知章情不能抑,信手写下八句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风不改旧时波”,于是便有了这翘楚唐诗之林吟遍乡野闾巷的千古绝唱。

第一首写于初来乍到之时,抒写久客伤老之情。“前两句,诗人置身于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乡土小路,一路迤逦行来,心情颇不平静:当年离家,风华正茂;今日返归,鬓毛疏落。不变的是乡音,老去的是容貌,以不变之“乡音”映衬变化之“鬓毛”,大有“我不忘故乡,故乡可忘我?”之意。后两句,在儿童,这只是淡淡的一问,言尽而意止;在诗人,却成重重一击,引出无穷感慨,自己的老迈衰颓与反主为宾的悲哀,尽都包含在这看似平淡的一问之中了。全诗就在这有问无答处悄然作结,而弦外之音却如空谷传响,哀婉备至,久久不绝。 第二首是第一首的续篇,叹息人事无常之慨。“离别”两句,看仅抽象、客观,实则包含了许多深深触动诗人感情的具体内容,“访旧半为鬼”时发出的阵阵惊呼,因亲朋沉沦而引出的种种嗟叹,无不包孕其中。现在诗人的目光已经从人事变化游移到了家乡的景物上。虽然阔别镜湖已有数十个年头,而在四围春色中镜湖的水波却一如既往。诗人独立镜湖之旁,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触自然涌上心头,于是又发出了“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叹息。 “岁月多”、“近来”、“旧时”等一连串时间词贯穿而下,贺知章在时间深处支持了我们梦萦旋绕、低回沉思、若不胜情的怀乡之伤、恋土之情。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贺知章的故园梦更大程度地承载在对其母的敬上。那是一段关于美丽的箩婆河和箩婆故事。在浙江萧山人的概念中,依然认定缓缓流淌在市区境内的那条箩婆河的“箩婆”,就是贺母。“箩筐”是一种用来盛菱藕、担稻穗的常用农具,贺知章母亲因受山川邪气得了瘴病,不能行走。贺就用箩筐前担其母后担经书,挑行于乡间,直到37才去考取进士,故乡人便亲切地称贺知章为“贺担僧”,称其母为“箩婆”。 他也善书法,能“纵笔如飞,奔而不竭。”草书《孝经》就以字抒臆、以书敬母,龙腾虎跃、真率狂逸、点画激越、左俯右仰、随势而就处,犹如潺潺流水一贯直下,酣畅淋漓地将我这位老乡浓郁难遣的思乡情怀升华成了经典,也拉开了盛中唐草书浪漫风气的序幕。

“箩婆河畔今何是?低吟浅唱回乡诗”,今天,在萧山城南,箩婆河依然在箩婆寺的映衬下缓缓流向远方,以它特有的古韵继续向后来的人们述说着那个不朽的传说。

一樽倾怀两诗峰

当然,除了他回乡诗,贺之总绕不开氤氲在他身上的老酒味,如果说他的回乡诗是最单纯的流露,那么他的绍兴酒就是最缤纷的张扬,一纯一狂,亲和底层与傲视权贵共性,山阴道士与四明狂客并称,这正是我这位老乡音为官为人的一贯秉性。更何况倾倒在他酒气中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有两座泱泱盛唐的诗坛颠峰,那就是浪漫主义诗仙李白和现实主义诗圣杜甫,这在浩浩文化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佳例。可以说,酒的姿态使他超越了年轮与生命的局限,完成了盛唐诗史上最浪漫与现实的融合,为盛唐诗苑创造了一段美丽的传奇。

在贺知章50多年的官宦生活和饮游生涯中,最有审美意义的一件事,可以说是他慧眼识俊才,赏赐了李太白“谪仙人”的雅号,演绎了“金龟换酒”的雅事。唐代孟棨《本事诗》记:“李太白初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赏者数四,号为谪仙。”从此李白被称为“谪仙人”,人称诗仙。两人相见恨晚,遂成莫逆。贺知章即邀李白对酒共饮,但不巧,这一天贺知章没带酒钱,于是便毫不犹豫地解下佩带的金龟(当时官员的佩饰物)换酒,与李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于是便有了著名的“金龟换酒”的美谈,引得后人纷纷作秀。李白就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女侠秋瑾也唱:“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甚豪”;就是满清子弟敦诚(曹芹友),也来个什么《佩刀质酒歌》,还写了一篇序说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金龟换酒”后,贺知章又极力推荐李白,李便被唐玄宗召进宫中,任为供奉翰林,从此,李白声誉鹊起。当时两人无论年龄还是地位都相去悬殊,年龄相差40多岁,在地位上,贺季真已身居太子宾客,而李白还是一介布衣,贺知章才若渴、豪放旷达,热情提携诗坛后辈的品性可见一斑。可以说是酒成就了一代忘年之交的佳话。

唐天宝三年(744),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深情难舍,便作《送贺宾客归越》一首,表达了对贺知章的情谊和后会有期的愿望。不幸,贺知章仙逝道山、后会无期。三年后,李白二次漫游浙东,专程造访贺老时方知早已归尘,怅然若失、十分悲痛,又挥毫写下了《访贺监不遇》一首寄托哀思“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但是故人已去、哀思难收,暗伤之余,又作《对酒忆贺监二首》。序曰:“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其一:“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其二:“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可见“金龟换酒”一事,给李白刻下了多么深切的印记,积淀了多么浓郁的挚情。

贺知章与李白都是诗中仙人、酒中极品,都有着旷夷的浪漫情怀和不羁的自我个性,要成就一段多彩多姿的忘年情趣官场佳话和诗坛雅事也许并不是不可能。但要用一杯酒水让早已被纷纷乱世耗尽情趣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释然倾怀,则不能不让我们由衷地歆慕了。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老杜以诗唱的形式在《饮中八仙歌》中,以知章领起八位同代酒仙,无疑确立了我这位同乡在诗圣心里的权威地位。虽然为知章传神,连姓名在内,只用了十四个字,但贺之醉态“可掬”,却跃然眼底,不仅见贺醉后骑马,欲坠未坠之态,如在画中,即其飘洒自得之意,也复神传笔外;虽然为知章传神,只是直叙其事,并无褒贬,但老杜倾慕之忱,却尽于言外得之。老杜是一个被忧患生活和世情悲愤逼迫得只想耽于现实、不敢幻想情趣的布衣老人,能被这位只关怀生计的忧国忧民的现实主义大师用这种夸张的肖像速描形式极力推荐褒奖,贺翁的酒姿雅态由此可见。

当然我们知道,其实这种魅力并不是来自于贺之的酒格甚至诗格,因为诗对于两位诗仙诗圣来说,本身就是高山仰之;酒对于一个人来说,也只是一种生存的表象与精神的升华。老杜已经是一个被人生泪渍浸泽出来的老哲人了,风花雪月式的浪漫已经勾不起他对生活的热情与信仰了,只有贺之那种“但得饮酒,何论死生”的刘伶式的坦然襟怀与不为名利所羁縻、一心淡然做真人的超脱姿态才能感动他并且让他久久怀恋。

“为官为人皆知章”,是贺知章的一颗始终不为长安十丈红尘所淄染,置身官场却张扬人格的魅力倾倒了一代大诗人,也倾倒了我们。因为于官于人于情于诗,贺知章可谓都是那种进得去跳得出融得进化得开,阅尽天下纷纷事、醉眼懵懂笑清风的人了。

一生阅尽宦海事

作为一位高逸豁达、清鉴风流的朝中人物,他有清白的心胸、清醒的头脑,他的善饮绝不是那种思想空洞,贪图口腹的庸俗之辈的“海量”,他只是要在酒精营造的幻觉中努力守卫心中的浩荡正气,以酒养性、以酒滋情、以酒明心,饮豪酒而不醉、入官场而不染、出人世而不曲,身外名利、心中乾坤。这才是酒中极品、朝中贤臣、人中圣哲、世上明人。

贺知章是一个地道的好官与温和的尊者,总是尽力提携后辈、圆和矛盾,极力创造一种政泰人和的盛唐气象,在《送人之军》一诗中写道:“陇云晴半雨,边草先秋。万里长城寄,无贴汉国忧。”深切地表达对国家安危的关切和国家尊严的维护。好官也有好报,在众多的正直为官中,贺知章称得上是为数极少的功德圆满者,在“吴中四士”(贺知章、张旭、包融、张若虚)中也是仕途最得意者。他从小就因文辞出色而名闻乡里,37岁中进士离乡入仕,初授国子四门博士,又迁太常博士,开元十三年迁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迁太子宾客、检校工部侍郎、秘书监等官,因而人称“贺监”,最后赠礼部尚书等。为官50年,不但仕途畅达,更受到朝野敬钦和玄宗倚重,86岁,以正三品太子宾客衔告官还乡之际,太子李亨以下,几乎所有的当朝权贵都出席了饯别宴会,京城李白等一大批诗人赠诗达38首,这是大唐皇帝历史性的盛典,可谓荣华已极。玄宗亦御制五言诗《送贺知章归四明》赠别“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英怅别深。”并序云:"天宝三年,太子宾客贺知章,鉴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七)。贺知章,自女皇帝证圣元年中进士入仕,在官场中经历了五十余年,终于离开了纷纷扰扰的大唐皇都而回到悠然娴静的江南故土了。

贺知章一生的功德圆满,固然与他一生极大部分生活在经济繁荣、社会安定、政治相对清明的盛唐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才情超逸、性情旷达,厌倦官场争斗、超怀文人本色,入仕为官尤能秉自然之心而循事对人的高洁品性有关。

有个故事,说武则天年间进士,贺知章做主考官,可是他录取的进士和大家的期望不符,众人认为他取士不公,一怒之下酿成了“群体事件”,举人们围攻贺府,贺大人被迫架起梯子趴在墙头回答大家的质问,大家笑话他是“墙头高立贺知章。”公与不公暂且不论,但一个朝廷高官、进士主考能架梯趴墙接受考生的质询,没有一定的雅量与民主意识似乎很难想象。

更何况那时也有权相李林甫当道,贺在秘书监兼内职,控制着皇帝的部分机要事务,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广引四方才人,使入翰林或其他机构,无形中成了朝臣正直一派领袖,显贵如李适之,名望极大的李邕,还有不少有名的文士等都追随与他,这对李林甫行事是有牵制性的。因此也受到无形的排挤。其实他的身体依然健康,其实他的心情依然眷恋皇都,选择放弃,也只能是一种无奈的韬光养晦罢了。在近十年间,他的作风也有改变,在生活上张扬狂恣,在政治不再上求进取。实际上,他并不是文学上的才人而是一个锐意民生与改革的政治家。早在开元十三年时,他就同时就任礼部侍郎和集贤学士,当时人认为无比的荣宠,宰相源干曜当时有意引他入相的,但首席宰相中书令张说,虽然是提擢贺知章的人,又不愿这位有锋芒的才人入相,只称赞他的文才,提高贺知章在文华上的地位,列为清高人物,另引李元纮为相。从此,贺知章转了几次官,都在清高部门,他自知年纪渐大,拜相无望,又看不惯李林甫集团的争斗,于是在官们的排挤中,索性自请道士放足山水而去。

别了,一个集团的首领离开了长安城。“性格即命运”,这便是深谙为官之道的贺尚书,高于众多执迷不悟,定要献身官场斗争,非到头破血流方肯罢休的中国官人群体之处。可以说是平淡无争、亲和自省的涵养,使贺独独跳出了中国官场的惯圈,从而成就了一个镜湖边弄水吟风的千秋仙道和一片江南处娴和宁静的人文风情。

一心清鉴天下客

贺知章是一个官场的清明智者,更是一个人场的宽和长者。他生性旷达,与世无争、虚怀若谷、广交友朋、礼贤下士、亲和生民,为人所重并乐与交往。“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在《题袁氏别业一作偶游主人园》中,贺老的豪爽、天真透纸可见,贺老不认识人家主人,但看着这个“袁氏”园子里的风景好,就进去坐下赏玩。贺老说不认识不打紧,喝回酒不就认识了吧,我囊中有钱,我请客。呵呵,真是豪爽之人呀,如此率真之人,主任怎会推却,连我也恨身无彩翼,不然梦回唐朝,拉起贺老的手,一起登楼,大醉一场,不也其乐融融吗?我想贺老一定肯,贺老这样豪爽的老顽童,怎会不肯呢?

世传“四明狂客”贺知章“善隶草,尝与张旭游于人间,凡人家厅馆好壁墙及屏障,忽忘机兴发,笔落数行,如虫豸飞走"(南宋陈思《书小史》卷9)。一时兴发,在墙壁上随手挥毫题字,和画墙玩的顽童相似,真是一副老骨头、整片赤童心童心。像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句,似乎也只有贺老能道此语,试想,以贺老之老顽童的性格,回乡后肯定也逗村中小儿,于是小儿才“笑问客从何处来”。如果贺老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小儿们恐怕早吓的躲在路边,哪里有机会笑问他“客从何处来”?怪不得贺老仕途50,福享86,这在唐代是极少见的。

当然,相对于功德圆满的官名仕誉和醉里笑谈的狂姿雅态,对后人来说,贺知章留给我们更深刻的还是他的诗名。因为官场或多或少会留给我们一个无奈甚至虚假的侧影,总是误导我们的思维认定;而酒精则总是会把一个人极端的情绪传染给我们,留下一个朦胧的姿态与背影,更让我们无法解读。只有沉浸于他最纯净文字,才能清晰而准确地读懂他内心的生命波动。

作为唐代诗坛的核心人物,贺知章既工诗文又善草隶,但他秉性淡薄,总是随写随扔,留给我们的文字并不多,好象只有《孝经》、《龙瑞宫记》、《会稽洞记》等书法作品和一点文章,即使诗歌也仅存19首。但诗不在多,有时只要一句就能成就一代诗名,这就是大师和文虫的天壤之别。还是再来读一读他那首吟遍乡野山川的《咏柳》吧:“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的妙处,在於他将看不见摸不着、本无形状的春风,巧妙移置到柳叶上,让春风“现形”,加之那柳叶恰巧也很像剪刀,用剪刀般的春风剪出剪刀般的柳叶,“原汤化原食”,里里外外一套活儿,这就地道了,就像悬挂于中堂的一幅工笔画一样,虽经千年风雨剥蚀,却生计灵性尤在。还有那首《答朝士》“镇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这渠不道是吴儿。”也别有一番乡土的恬静与亲切蕴含其内。

好诗文一品自味,好品性一点即显。贺知章这两首七绝,不谈政治,不诉社会,轻轻松松,只道感觉,体验自流字间,可谓是最干净的“纯诗”一种。两首诗作,一首尽显高雅清新的宁静气象,一首渗出恬和温情的泥土香味,一首教给我们“静”与“纯”的为人之道,一首传递我们 “和”与“亲”的人情体验,实是贺之一生品性的自然流露与集中体现。我们在有限的传记文字里,看不到他中国古代文化人特有共有的坎坷人生遭际与阅历,反而了解到他“性旷夷,善谈论笑谑”的乐观性格。这天天说笑话谈风情的快乐幽闲态度,甚至影响到他的一位叫陆象先的朋友,以至于陆经常在人前说“季真清谈风韵,吾一日不见,则鄙吝生矣”(《旧唐书》本传)。他的诗正如他的恬淡品性,不悲不伤不苦不涩,恐也缘於此。 他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并自称“四明狂客”,我倒觉得他并没多少要“老来张狂”的气象,或许这针对的只是那些庸人恶人也未可知。早已过了“随心所欲”之年的贺知章之所以有时张狂有加,正是蔑视奸道、放松自我、寻求内静的外化,这才是真正童心所在、修炼所在。

“一心清鉴真名士、半生宦海天下客”,启蒙提擢宰相张说把其列为文章才人、清雅高士,而拒引入相,也许正是一个谆谆长者的慧眼之处。也许,正因如此,才终于成就了一代名士、天下骚客贺知章孤芳独香的千年风韵。才拼命做官,也许,贺知章就只能属于唐玄宗,属于又一段平庸的官场史;悠然为人,贺知章才属于天下,属于整篇璀璨的文化史。

“纷纷世上潮、芸芸人间事”,其实,穿越时空,活在区区方寸间,谁都一样,为诗为酒为官为人,谁都是一个匆匆的行者,谁都是一种无奈的作秀。行色匆匆、作秀种种,你可以悲歌当哭、你可以长街自笑,你可善也可邪,可真也可假,但是,一到尽头谁都不能违背自然法则与社会游戏。说到底,想想其实还是热烈最易、宁静最难。波澜激荡的壮阔搏击最多只是人生匆匆行程中的一个看点,波澜不惊的平和姿态才是生命透支的归宿与巅峰。

“稽山云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还是他自己在诗最解心意:纳波于水、含志于胸,正是贺之能先而荣极宦海、再而全身而退、最后坐道山水的生命注脚。这并不是谁都能完成的连贯动作,唯此,才能突显贺之在中国古代文人群集中卓然不独立的完美形象。

惟有门前镜湖水,梦里醉窝笑飞鹭。斯人远逝千年,却留余音万载。我们追忆遥远的贺之,正如追念一种完美的生命、和谐的心境与宽松的生存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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