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

2016-09-12 17:50 | 作者:古道 | 散文吧首发

五岁那年,我随父亲第一次出远门。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很远,是距我家居住的小镇约有三十多里路的一个村庄。那里是我的祖居地,现今我的姑母住在那里。不远的故地,对于孩童的我来说,那也是同心中的北京一样远不可及的,充满着神秘,诱惑着我钻营一切机会去讨好父亲,巴望着能有机会带我一行。

机会终于来了,父亲要去姑母家探望。或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父亲,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父亲答应带我同去。

时值七月。青绿把路面逼得很瘦,草虫的鸣叫声和在太阳下晒呆的石头,使大地显得更加寂静。我胯下的毛驴儿,蜻蜓点水般啃食着路边的青草,懒散得让人心急。中午时分,我和父亲进了庄子。眼前的景象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零零散散的住户,点缀在一道岗子的阳坡上。庄中找不到主干道,所有的路面上随处可见车辗人踏而破碎的各种杆儿棵,人、畜粪便掺杂其中,在列日下散发着热哄哄的臭味。住户一概是土房,二间的,三间的,破旧得如身着开花破袄的老者,仄在各处。院墙一律是土筑,经年风剥蚀,也只剩下秃秃的基座。院园内也多是白花花的盐碱渍,少见七月的葱茏丰满。也许是人们上工未归,庄子很静,一条半大花狗在路面上逍遥。一户院内,一妇人在断墙下坐着,精光着上身奶孩子,见有生人路过,也并不觉羞,只是把空瘪的奶子从孩子口拽出,背倚靠在墙上,直视着我们。

姑母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我失望地问父亲。

父亲没有言语,只是赶着驴走。

我和父亲的不期而至,让姑母高兴,而又措手不及。我们两家相距虽然只有三十多里路,没什么事情也不常走动,所以算不得是常客。姑母里里外外忙活开来。

姑母家三间干打垒的土房,举架很矮,父亲身材本不高大,进屋也要猫腰。外墙土层层剥落,墙面凸凹不平,土落在墙根处,被几只鸡婆偎做成窝。窗子没安窗扇,很宽大,几只在屋中做了窝的燕子从那里飞进飞出,显得从容。屋内的陈设更是简单,几件农具挂在墙上,墙角放着一口大缸,不知装的何物。一条通山大炕占去屋地一半面积。我问姑父,为啥搭这么大的炕?姑父笑着说:“我睡觉打把势,炕小了就要滚到地下去。”说着就呵呵地笑起来。

姑母在外面喊姑父,姑父撇下说话的父亲去和姑母说话,声音很小,接着外面传来鸡婆的惊叫声。父亲赶紧跑出去,从姑父手中夺下鸡婆放掉。我站在窗口处,看着鸡婆惊慌地逃向远处,又站下来余悸尤存地回头张望。

姑母说:“你以为我只是为了你,我是为我侄儿。侄儿头次到姑母家,姑给侄儿啥吃?”

父亲说:“小孩子,吃的日子在后头呢。把鸡杀了,你一年的油盐从哪儿出?”

姑母就叹气,不再言语。

姑父见状,就说:“不杀就不杀!等会我领侄儿去洼地转转,讨点口福。”

饭是在家难得吃上的净面大饼子。苞米面中搀了些豆面,吃起来不但暄腾,而且甜丝儿丝儿的。我惦念着洼地的事儿,吃得很快。姑母说:“慢点儿吃,有得你吃的!”说着背过身去,擦拭眼睛。

吃过饭,父亲和姑母拉话,我和姑父便去了洼地。

洼地在村南,距村子约一里地左右。姑父魁梧,把我驮在肩上尤如无物。他边走边唱:想起当年落娼院,幸遇三郎定姻缘。不料想洪洞身遭难,这场冤屈有口难言。如今苍天睁开眼,仇报仇来冤报冤。披红插花下堂转,不见三郎为哪般……。

在我的记忆中,姑父永远是那样的乐观。

骑坐在姑父的肩上,放眼望去,大地一马平川,绿油油,甚是齐整。踏在脚下始发现,草生的都不是很高,叶片尖挺,稀稀拉拉的。土质呈红褐色,表面挂浮一层白渍,花花搭搭,长了秃疮一般。我问姑父,咋不见种庄稼。姑父说,碱巴拉地,种啥都白扯,不长。过了片这样的地,渐渐的有了玉米、向日葵生长,稀疏而且不壮,也许是无意被丢落的种子,随意长成的。再往前走,玉米棵密密匝匝多起来,烈日下显得无精打彩。忽然眼前豁然开朗,有半个足球场地大的地方,呈锅底状向下凹去,坡势不大,中央是一片不阔的水洼。没有种任何一种庄稼,野生的也没有,密密层层,长满了各类杂草,儿在那里忽起忽落,欢悦鸣叫。

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去处。

姑父叮嘱我不许乱跑,然后就捉蚂蚱和一种叫“扁担钩”的草虫。这里的草虫都肉滚滚的,小手指般大,捉在手里,一不留神,就会被它挣脱。姑父捉了一只稍小一些的扁担钩拿给我,我有些胆怯,怕咬。姑父用拇指和食指捏牢扁担钩的后腿,并韵味好听地唱着:

扁担,扁担钩,

你挑水,我煮粥。

扁担,扁担钩,

你挑水,我煮粥!

……

那草虫便点头撅腚,不断地摇动起来,求告一般,媚态尽现。终于着架不住诱惑,我小心地将其捏在指间,把玩起来……。

姑父提了长长一串蚂蚱和扁担钩,进门就喊:“点火,点火,给老侄儿解解馋!”

好家伙,原以为姑父促来是喂鸡婆的,不想是要给我吃。我怎敢对那张牙舞爪的东西下口?赶紧说:“不吃不吃,我可不敢吃!”

“不吃?一会儿熟了馋掉你大牙!你以为这美食是任谁都吃得着的?”姑父边说边扒开灶膛。余烬尚红,姑父把草虫一只一只埋好。只一会儿功夫,灶膛中有了吱吱的声响,飘出诱人的香味。姑父将草虫逐一扒出灶膛,吹去浮灰。烧好的草虫,圆鼓鼓,焦焦黄,我顿觉满口生津。

姑父说:“闭眼,张嘴。”我便本能地闭眼,张嘴。一热乎乎的东西填入我的口中。

“咬!”姑父说。

我听话又有些小心地把牙齿合在一处,一股略带土腥味的肉香,立刻充满口腔。这种肉香,绝不等同于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肉香,它随着唾液不由自主地滑下食道,在口腔与胃肠间串荡……。

多年之后,我还记着那片洼地,记着洼地草虫的肉香,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日渐清晰。

一次,姑父来我家,给我们送些新玉米面和一些土特产,改改口味,带来的物品中还有一袋大米。

“姑父,那片洼地还在吗?还生有那么多的草虫吗?”我问姑父。

姑父笑着说:“你还记着那些事呀?那么好的地,现在谁还舍得让它荒着,早开起来了。看见那袋大米没有?现在那儿只长大米,不长蚂蚱了!”

我又问:“那当年咋不开出来种庄稼?”

“当年?当年要是种上庄稼,你还哪里能吃到那么大,那么香的扁担钩吗?”说着,又呵呵地笑起来。

这次我真的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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