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你觉得你是位好父亲。

你把你的孩子送去学钢琴，她从五岁起，每次参加钢琴大赛不是冠军就是亚军，颁奖台下的你极度喜悦，拍的掌声比谁都响，脸上还有一股发自内心的骄傲，似乎你卑微的社会地位瞬间得到提升。

中学还没毕业她就考上了法国国立高等音乐学院，你决绝地卖掉家里所能卖的东西迁移到法国。你心里想：你爱她，你的女儿杨佩吉今后肯定能在音乐上有所成就，她会成为你最大的骄傲、炫耀的资本。想到这，你笑了，你的脸又重新拥有了年轻时的光泽。

你在法国租下一个便宜的地方后就去附近的中国餐馆和洗衣房找工作，全然忘了移民前你是位能干的编辑。你甘心在外面做辛苦低微的体力工，你觉得能赚到钱供她上学的都是好工作。哪怕是叫你洗完整个酒店的碗，你仍能哼出轻快的调子。

她在法国上大学二年级时去参加当年举办的国际钢琴大赛，你准时到席，她以往参加的小比赛你都在场，这种世界上钢琴界最重要的大赛你又怎会错过了？你紧张地笑不出来，你用你的眼睛告诉她，你有只能赢不能输的令人发抖的无声期盼。她获奖了，你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奇怪而扭曲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最后发出的竟是一种近乎哭嚎的声音，你用你那双已经变得粗糙泛红的双手在你那枯黄、长满皱纹的脸上擦眼泪。你什么话也没说，或许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为了减轻你们的压力，决定回台湾任教。在她离开法国之前的那个生日，她相识已久的恋人莱昂带着一大把玫瑰花来求婚，你半天都没说什么，只有尴尬的沉默。待莱昂走后，你拿出了父亲的威严，板着你那满是皱纹的脸严肃地说，法国人虽然很浪漫，会送花和甜言蜜语，但这些都太不实际，不是过日子必须有的。更何况你一看莱昂就觉得他是不会过日子的人。你觉得你说的都是事实，理所当然的语气打散了一对本该幸福的鸳鸯。但你并不知道，莱昂对她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你觉得她的婚姻必须由你来为她考虑和决定，因为她成为台湾著名的钢琴家是你和老伴为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所换来的，你深知她不会反抗，因为中国父母与子女之间在几千年里形成的比法律还要严厉的无形的约定和永远也不能还清的沉重心债让她不得不接受现实。那一晚，你笑了，你脸上的皱纹也在那一刻寻不到踪影。

待她回到台湾的第二年，你怕她与莱昂藕断丝连，不仅迫不及待地托台湾的熟人为她牵红线，还竭力促成。她不能反抗，也找不到理由反抗，唯有顺从。

在她婚后不久，她就因有课不能陪所谓的丈夫一起去他父母家吃饭而被打了一顿。后来她怀孕了，却毫不犹豫地去医院做了堕胎手术，那一次，他把她打得很重，似乎要往死里打。这件事传到你耳里，你为此时专门回了一趟台湾，跟她进行交谈。她一见你就说她要离婚。你却说这事她想都别想，为人妻后要先学会忍耐，你也打过你的夫人，但现在还不是很好地生活在了一起。她一字一句地告诉你，如果你不让她离婚的话她很可能会自杀。听过后你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脸上的皱纹瞬间增多，本来就少的黑发也在悄然变白。你沉思，她本来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从小打到哪会不听从与你的？而此刻，她却倔强得让你觉得她并非是你女儿。你始终觉得你一生为了她不容易，觉得以她在台湾的声望完全有资格与有钱有地位的人攀亲，从而换来后半生的无忧。你不想再想下去了，你怕你越想越生气，面对她的威胁，你勉强地点头接受，却始终都没给她一个安慰的动作，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亦或者只是轻拍她的肩膀。

待她去了美国修读钢琴硕士，你又找到了你在旧金山定居多年的老朋友替她再牵红线。你见她没什么反应，亲自打电话给她：“小妹，你要懂事，爸爸是经过了解才介绍威廉给你认识的。我知道你是不会辜负我和你妈的一片苦心，因为你从小就懂事，孝顺，知道心疼我们……”她终究还是屈服于你的那几句话，你也深知她会接受。只是你万万想不到，威廉竟会爱上别人。当你飞到美国去看她时，她早已开始了对肺癌的放化疗。在她面前，你一鬓白成霜，再也不能重现年轻时的模样。你那让人不敢直视的深陷的眼眶和凄哀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她的两次婚姻已经让你的自尊饱受折磨，现在还得让你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你站在她面前不敢出声，你自始至终都觉得你是位好父亲，你处处为她着想，觉得你想的就是她想的。你看着她那双曾让她一生获奖无数的灵巧的手，现在已经枯萎得比你老伴还严重。你流下了眼泪，再也笑不起来。

你从来都不知道莱昂跟她分手后仍不忘在她生日前一天在法国订好红玫瑰用航空快递送到她身边，在她第一段婚姻里他还祝福她，甚至后来得知她有了女儿后，还给她寄了几件法国的婴儿服。这些你都不知道，她也不会让你知道，她怕你知道后你会痛恨你自己。

现实不容你再多想什么，现在的你被迫接受她即将死去的事实。正如你那羸弱的身躯，再也变不回当年的健壮。

什么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