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气长存

2017-04-05 09:40 | 作者:蔡东武 | 散文吧首发

文学故事文字记载与故事发生的现场是有距离的。文字记载戴上了作者审美感受和情感态度,这是一层轻纱,将现实与文本隔开,让读者产生朦胧幻觉和遐想,达到审美愉悦。

初中时代学习课文《挺进报》,阅读罗广斌撰写的《红岩》,对江姐、陈然等烈士产生由衷敬佩,精神丹田内滋生股股正义、勇敢、奋发、向上热情,随着年龄增长,正义、勇敢、奋发、向上热情渐渐聚合为精神基因,一个形而上的我慢慢长胚、成型。青少年是做季节,文字意向与心灵碰撞产生种种憧憬、向往火花,升华作读者构筑大写人生之精神圣山。

循着这种精神意向走过了蓝天岁月、白云感觉的追梦人,一旦接触到书本里的实际现场,接触到那朵精神鲜花的扎根点,轻纱揭开,尘封抹去,真实人真实情感与活生生事实零距离对接,其心灵震撼更加惊心动魄,理性烛照与精神激荡,如大海波涛冲击海岸,绵绵不绝。

烈日炎炎,酷暑难耐。2013年8月7日中午,我们一行到达重庆滓渣洞,42℃高温仿佛是老天故意营造一种氛围——天气残酷,现场残酷。

绕过导游,直奔暗洞。那是电影《烈火中永生》徐远举审讯江姐的洞,高约两米不足,全部空间五立方米左右,是个废弃矿洞。左边一根凳子,已霉痕斑斑,腐朽不堪,可知年代久远,是真物。洞中间一个铁桶,桶已灰黄,锈迹围绕,桶内有一根铁钎。右边是根老虎凳,外形颇似苗族妇女纺线用的纺车。再往右是条供人坐的长凳子,也已经腐朽。外面骄阳似火,洞内却视线模糊,昏暗不明。

看完电视剧《西游记》,我困惑,佛教从晋朝便已传入东土,唐太宗要信佛,诵读经文就是了,何以让玄奘西行几万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印度取经呢?唯一答案是世界上不同人群,其文化差异决定了其生存状态,由于交通闭塞,群落之间隔绝十分严重,如果不深入文化现场探究,隔断很难真正沟通。玄奘印度取经,看似着眼于佛教文本,实际上是深入佛教发祥地这个重要文化现场,感悟其渊源,这能使佛教文本具备了充足母体依据,其感觉就能立体透明。这恐怕是仅诵读文本所感悟不到的。

按常规心理承受能力测试,一个人在黑暗、孤独、狭窄斗室或洞穴,至多支撑三个小时。江姐、彭松涛、许晓轩、陈然等均在此受审、关押,除开肉体酷刑外,还得承受凡人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不到滓渣洞,哪能调动人们生命的原初心理感觉和来自现实实实在在的心理极限压抑考验呢?

身临其境,精神深处捕捉到愈挫愈坚生命力之沉雄强大,灵魂活生生体味到坚持正义、向往光明信念是支撑人探寻生命终极目标的精神内核。这种感觉与现实碰撞,来得如此自然、贴切、不着痕迹。更扫除了文字意象那种隔膜、臆断和拔高的尴尬。在滓渣洞现场,我仿佛找寻到了一盏灯,能够透射进普通人心底,追寻先驱者脚步的明灯,让仰望者从那层纱走出,直通精神圣山。

来到白公馆,陈列室内许多带血迹汗渍手稿引起了我注意,写在废旧报纸上、丢弃的烟盒纸上、破旧布条上、写在敌人给写“自白书”的信笺上……纸已泛黄,字迹模糊。接近它们,先烈的血味、汗渍、呼吸扑面而至,时空,身心走进黑暗、残酷岁月,自己成了“难友”中一员,一张巴掌大、中间小两边大、灰黄烟盒纸上,撰写着新四军干部文泽于被屠杀前一的“告别”,可能是被拷打过度而捏笔不稳缘故,字迹略显潦草:

黑夜是一张丑恶的脸孔

惨白的灯光笑得像死一样冷酷

突然,一只粗笨的魔手

把他从恶梦中提出

睁着两只大眼睛,定一定神

他向前凝望:

一张卑鄙的笑脸

遮断了思路

立刻,他明白了

是轮次了,兄弟,不要颤抖

大踏步跨出号门

他的嘴裂开,轻蔑笑笑

啊,多么拙笨的蠢事,

在革命者面前

死亡的威胁是多么无力……

记着,这笔血债

兄弟们一定要清算:

记着,血仇。

从内容推测,这是文泽夜里被提出就义经过和视死如归豪情满怀之从容描述。从意象上推测,“夜”的压抑含义、黑暗统治统统囊括在内。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生命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按冯友兰先生划分的人生四种境界,这已经达到了天地宇宙境界了。在大学普通为大众教育的今天,我们当中任何一位大学生文化可能都比文泽要高,但现实许多“见死不救”、“见怪不怪”、“私欲膨胀”、“个人主义”、“天良泯灭”、“大学生价值观发生偏差”……系列现象令社会无奈,去何处寻找答案?

我想追寻一下文泽的轨迹。那是战火纷飞年代,是一个黑暗社会,是一个拷问灵魂的时代。在新四军积极、奋发、不怕牺牲环境沐浴过来的人,追求正义、向往光明已构成理想信念。虽身陷囫囵,但灵魂明灯不灭。刽子手越残暴,说明他们的政府越违反常态,越违背是非,驾驭这种制度的统治者距离灭亡肯定不远了。虽我之死,有理存焉,有后继者迎接光明,自己的生命化作了托起光明的基座,高尚气节是托起红太阳升扬的助推器,这是不朽。为苦难民族伟大复兴、为受压迫人民过上自由生活、为正义献出身命,是最神圣的奉献,是生命天质归宿。

生命基因注入这种人格,还有什么计较的?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来到白公馆的每一位文化人,与先烈带血手迹零距离对接,灵魂还缺乏这种震撼,没有得到视死如归人格洗礼,白来了。

一个镶嵌框里有一张灰黄信笺手笔,靠近玻璃罩,是生还志士谭谟病榻谈先烈刘国鋕慷慨就义经过:“……刘国鋕被捕后,徐远举耍尽各种花招,企图骗刘的组织,刘国鋕烈士义正词严地教训徐匪:‘要杀我可以,要我的组织是永远办不到的……临刑独朗诵解放词。’”

阴阳相隔,我纳了闷了:究竟是我等幸运,还是先烈幸运?作为过上小康日子的生者,物质极度富足,可精神平台荒漠滚滚,面对物欲红尘诱惑,追求缺位,灵魂堕落,和动物有甚区别,与行尸走肉何异?

江姐、陈然、刘国鋕、小萝卜头……以民族忧患为忧患,以拯救国家危亡为生命付出目标,为老百姓自由生活而面对反动派酷刑气节不改,此心地光照日月,浩气长存。他们肉体消失了。人格获得了再生,精神获得了永恒。天在,地在,正义在,他们就在。

一张泛黄黑白照片上有六个人,却只有四个名字:陈然、陈崇基、陈佩贤、张克岑。六张面孔年轻,刚毅。照片下面写有“读书会”三字。旁边是一张破烂信笺,笔迹潦草,书写着:“49年2月14日,红楼梦尤西堂组织”。第三行为:“17日,出师表”。

我推测,这大概是狱中的“读书会”,组织难友学习,以应对长期无聊、枯燥日子。书籍可能是过去留存或借来的。从内容看,没有涉及政治,或许是碍于特务们检查。尤西堂大概是组织人,也许书少,一人读,其余倾听或笔记。尤西堂在不在照片上,我不认识,既然出现“组织”二字,当然有计划、定期进行、长时间不断。

照片上英烈们读书内容暂且不论,如此恶劣环境,崇尚学习,什么概念?读书的人有梦,有梦在,精神圣山不会坍塌,信念之树长青。

《红楼梦》《出师表》等传统文化血液流淌在革命者血管中,“夙夜忧叹”为国为民之忧患意识内化作团结一心的精神纽带,凝聚为自强不息、为民族献身的灵魂基因。是呀,每一位正义之士梦想合并起来,就是中国求解放的梦,是人民渴望过自由、幸福生活的梦,为了这个梦想成真,用身命圆梦,是幸福的。

肃穆者步履缓缓移过照片,我来到一张巴掌大、六寸长左右的灰白布条跟前,上面书写着一首诗:

我们有床红色绣花被面

把它拆掉吧,这里有剪刀,

拿黄纸剪成五颗明亮的星,贴在角上。

再找根竹杆,就是帐竿也罢!

瞧啊,这是我们的旗帜!

鲜明的旗帜,猩红的旗帜。

我们用血换来的旗帜!

美丽吗?看我挥舞它吧!

别要性急,把它藏起来呀!

等解放大军来了那天,

从敌人的集中营里,我们举起大红旗,

撒着自由的眼泪

一齐出去。

这是一面五星红旗,是狱中的一面珍贵而难得的五星红旗。在暗夜,在残酷严刑拷打里,在风如晦日子里,有了它,难友们就望见了主心骨;看到它,信念烈火在躯体内熊熊燃烧;流淌着血液的手抚摸着它,肉体不再痛苦;坚毅、睿智眼睛注视着它,曙光在前……“等解放大军来了那天,从敌人的集中营里,我们举起大红旗,撒着自由的眼泪,一齐出去。”带血红旗,是革命者心灵聚合的内核,是迎接光明的使者。

难友们团结似一人,面对酷刑不变节,组织读书会,做红旗迎接解放,就是为梦想奋斗。众志成城,梦想的力量无比强大,梦想就能成真。我仿佛看到了众多难友手拥红旗嘴里小声朗诵着诗篇,簇拢窗前,眼望东方,等待曙光显现!我还能看到,难友们冲向早已挖成洞的缺口,高声朗诵着诗歌,扑向特务们的机枪……

面对六十多年前革命者亲手做的简易旗帜,嗅闻着血渍味,那些天天能见着商店规范五星红旗而忘记了毛泽东出生日、记不住共产党华诞的青年们,灵魂不应该叩问一番吗?“撒着自由的眼泪”就是先烈对自由生活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黑暗中握紧拳头等待解放的炮声,准备用儿女望见母亲渴望,拥抱新中国。

感谢机缘,我踏上重庆,目睹了《红岩》现场,捕捉到了《挺进报》之真切,滓渣洞、白公馆告别诗、先烈照片、五星红旗,给我身临其境感受,让感觉与六十多年前坚持地下斗争的烈士零距离对接,让灵魂穿透文字意象的隔膜,直面现实本真,对“正义”“信念”这些抽象概念带上了血迹汗渍的品咂。

徜徉在烈士相片处、手稿、红旗中间,我走进了历史,灵魂与英魂融合,身体变得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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