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的笛声

2017-04-19 09:31 | 作者:阿长 | 散文吧首发

父亲的笛声时长时,同一首曲子,同一个调,常常,笛音袅袅,有时候飘散在屋后山上的茶园里,有时候隐藏进屋后的白杨树林里,有时出了窗外就飘散不见了。

陕南的三月是美丽的,三月的人走出猫,伸伸懒腰,正如三月的阳光一样精神。正午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散落到桌面、地上,从窗台上飘出的是父亲的一首笛曲,来自爷爷那里,不知名目,却好听,远远地,绕着房屋、树林、山梁,一圈圈游荡。

我不懂,父亲为何始终只吹同一首曲子,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听到的,还是记忆里的这个场景。我的想象常常止步在你的笛声边沿,好像二十年间你只吹了一次竹笛,这笛声就环绕着窗台不断回荡,也带着房屋和周围的一草一木进入我的记忆。二十年了,村里村外的变化太大了,独独我们家没有变,还有你的笛声。你的笛声在我远离家乡的地方存留的依然是那天里的景象。一如今年回家听到的一样,依旧是记忆里一样的笛声,音质不改,音调不改。

我不懂,父亲为何还是独来独往,多年来,一如你的笛声。不过,我发现,你还是变了,已过不惑之年,你的肤色常常干裂而显得苍老,老年斑和白发过早地占有了你,一脸瘦黑,就像过早成熟的麦子,也许你还不知道。吹笛的技能,你迄今也未向我提起。在你丑陋的背影后面,紧随的是我敌视的眼神。

我不懂,父亲为何而吹笛,我猜过,不过,我从未问过。你也从未向人提起。常常是,你的笛声一起,我们绕着它转,房屋绕着它转,树林也绕着它转,时间绕着它转。或许连你自己也绕着它转,也不知为何而吹。

我不懂,父亲为何从不改曲子,也从不在外吹,那个窗台同他的背影像白描一样留在我的视线和记忆里。他是怕笛声迷失了方向,还是怕自己失去那曲?

三月里,二叔的山歌高高低低,即唱即停,即停即唱,上梁跳到下梁。好像这山歌与笛声不兼容,来去路径不一样,我从没有在同一时段同时听到过。

多年后,我绕着回家的路,绕着家里房屋周围的一草一木,我的每一次寻找,都是落空而逃,我本能地抵触自己的失望。我连多一点的变化都很难察觉,甚至看到的只是仅仅是对记忆的重复。我想寻找什么呢?是那个看不透听不懂的笛声吗?似乎它总在路中央,挡着我,我能进入这个自在物吗?但这分明是徒劳。

父亲从来没有提过,那支笛子可以往下传。

正午像约定的一样到来,父亲一如往常,一壶热酒下肚,一贯地转身望望四周,迷迷糊糊,他似乎想调集多年来的气力,一股脑把笛声吹进日光里,但这种想法似乎受到了酒性的干扰,他的笛声断断续续,在光线外飘来飘去。远远地听,还是那曲,还是那调,缓慢,悠长,又柔弱,又坚硬。对门的山梁上,背背笼人的慢悠悠,上上下下,还有放牛的,放羊的,人,牛群,羊群,像围巾一样,绕着山梁缓缓飘动,然后形成一个个黑点。

正午的声音,也许就是这曲,这调,多年来,我不用做任何保护,还是完好无损。但是我也本能地排斥这种多年不变的重复,它常常使我既熟悉又陌生地在同一时段面对同一物。我想像着父亲接受爷爷传递竹笛前的情景,他曾今是否也有这样的困惑。

渐渐暗下来,淡黄的月光照着由黄变黑的竹笛,他们好像彼此拒绝,又好像是相互依靠。远远的微光传来时断时续的狗吠和鸡叫,父亲静默着,他的笛子也静默着。好像这夜根本就不存在,也好想他们彼此有着某种契合。

我不懂,你为何在今年的春天封笛,比爷爷还早,其实你还可以继续吹,但你好像在房间躲了多年一样,突然不经设防地走出了屋子。人,屋子,草木,土地,突然之间好像都变了,彼此都在寻找笛声,就像寻找布匹上的线条一样,宁静而又紧张。似乎一切都变了,都像从声音的链条上脱落了,被抛洒在一边。我猜想,也许你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但你具体感受了什么,我不懂。也可能,就像你无法控制涨满的井水向外溢出一样,这支笛子开始从你手向外挣脱、滑落。再也许,那就像吃一样家常菜,就是不吃了,或者不喜欢吃了,而已。

我又一次出发了,走在通向村外的黄土路上,花期将尽,空气干燥,到处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还有树叶、嫩草间杂的淡淡涩香味。

想到以前中学读书的时候,这一脚路是异常沉重的,时刻都想着书本和试卷,还有学费。你的笛声也是,像恒定在路中央的一面墙,想绕又很难绕过去,或者根本绕不过去。现在,你封笛了,我也不用再天天在这脚路上来回重复。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出县城,心情就像是被释放的罪犯,尽管感受很肤浅,但那确是我第一次对自由的切身体验。也好像是春天脱掉了棉衣棉裤,有的是轻松。也好像走在平原的中间,横竖打滚奔跳,都可以。但我也记得,我那时手里像是紧紧拽着什么,只愿向前看,不愿回头,好像也不敢回头。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又开始像多数人一样挤入上班族的行列,中间也多次回家,村里的山路早已被加宽硬化,生老病死,翻旧盖新,村里月月在变,年年在变。但当父亲一拿起竹笛,在笛声所经过的地方,一切都像脱落颜料的水彩画一样,墙还是墙,瓦还是瓦,树依然,草依然,牛羊还是牛羊,人也是。无论你是以怎样的平常心在吹笛,我听到的还是那曲,那调,我习惯,但我也排斥,我还是会紧张。

为生计,人有时就像是被围困的野兽一样,左顾右盼,上串下跳,寻找出口,越急越挣扎,却不知,这挣扎也是很大的消耗,只是在岁月的流转中,我们匆匆忙忙,左顾右盼,无心顾及,很难察觉。

直到父亲封笛前,我都在外奔波流浪,就像竹筛里的粮食一样,到处打转,转来转去,转去转来。

父亲为何早早封笛,又不下传?我还是不懂。但这又好像是你早已做好的打算。虽然我还有疑虑。不过,是与不是,一念之间,我还是好像有什么事情可以释然了。

出村的水泥路很宽,我有时也走岔路,岔路虽小,是土路,也是老路,好像是刚刚解冻了,踩上去,松松软软,我走的急切,也不时回头看看,偶尔不小心摔一跤,也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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