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又一场大雪
见证又一场大雪
欧阳克俭
甲申暮冬，十二月初三日清晨，在凯里山城我有幸与又一场大雪面对。
大雪能见证一个冬天，但是面对一场大雪，俗人如我充其量却只能做一个看客，而那些智者惟其能够面 对，并且能在见证中成为一个悟道的思想者。
人生一世，能认真地面对一场雪，见证一场雪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幸运和快乐。
这场大雪，似乎早些日子就有了征兆。
因为自冬至以来，天气就一直多风，阴雨，干冷，让人感觉到有一种钻骨透心的寒气。显然，一场大雪正在远方快速的结集，并悄然地成规模逼近我们。可不，这场大雪从昨夜的某个时分就已开始在瓦楞和树枝上簌簌飘落，尽情歌唱，快乐地舞蹈了，并且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清晨，睁眼一看，大雪已是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无垠皑皑。我全身的骨骼和神经顿时一下子激灵起 来，亢奋到了极点。真是一场穿越时空如约而赴的“全景式”的瑞雪啊！到了中午时分，雪的情势还在加剧加猛，丝毫没有收停的意思。
这场丰盈的大雪，是在历经了十几个暖冬，世人对雪的印象逐渐淡漠和疏远的情境下有备而来的。确切地说，这是一场经过了漫长的四十年的精心预谋和策划的一场经典之雪。因此，面对这场跨世纪的大雪，我便决意要努力为她作一个见证了。
冬天是自然时节大序的最后一道风景。设若，没有雪的冬景，无疑是单调、枯燥和索寞的。雪花是冬天最美丽的衣裙，有雪的冬天才是最美丽最灵动，最具韵致的。冬天，人在看雪，雪也在看人。人与雪，雪与人， 互为冬天风景的两极。细细一想，这雪与人的关系便变得富有情趣起来。因为你见证了雪，雪也同样见证了 你。无疑你便与雪有了某种勾通与默契，甚至成为“同谋”。正所谓“物与神游，人雪两忘啊！
记得见证第一场大雪时，那是四十年前的一个雪厚天寒的冬天。
那个年代，我的故乡与全国一样刚被另一场“大雪”——三年自然灾害和邻邦背信弃义的灾难所累，病体尚未痊愈，羸弱的躯体似乎连再多一瓣雪花也难以载负……。其时，我的故乡纯然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大冰窖里。那场历史上罕见的大雪，其奔袭的快捷性、席卷的持久性和考验的残酷性，都让人始料不及，防不胜防。历时四十多天的封冻，使整个村庄打着透心冰凉的冷摆子。当家们的，一个个为缺少御寒的衣物、取暖的柴草和裹腹的粮食及菜蔬而愁眉不展。许多年老体衰的老人和牛马猪儿狗儿乃至初生的犊子都在那场大雪中先后死去，一些野生动物纷纷跑到村庄里来觅食防寒……
一九六四年，只有七岁的我，至今不能忘记所见证的在那场持久的冬雪中消失的许多生命。其中最不能忘怀的两个生命，一个是父亲从野坡上抱回来的一只不敌冰雪的寒冷和饥饿的围困，躲进一株空心的大黑桃树的空洞里藏身，奄奄一息，行将毙命的小山羊。这只可怜的小山羊，几经母亲和我的精心救治与调理后，脆弱的生命好不容易才从弥亡中复苏过来，可是却在一次去户外排泄粪便时被同样受到饥饿和寒冷困扰的邻居当作一只“野味”给捕杀烹食了，再无归途。另一个则是我那尚未进入生命花季便被饥饿和病魔生生拽往死亡之界的小小的二姐金娥。两个鲜活而弱小的生命，终未能穿越那场血狱之炼的自然的雪天和人生的冬季……
因此，从四十年前的那场大雪开始，我便对自然界乃至人类社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深信不疑了。但同时也让我明白了，更多的时候，自然的为害是不及人之所为的。人祸远比天灾要大得多。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同时切觉到 了，雪，其实是一个对天地人间充满怜爱，对生命怀有暖意的精灵。虽然，雪的外部形同飘絮，但内在却无比博大和宽厚，举轻若重。而且潜藏着一种无畏的果勇和顽强的毅力，乃至无坚不摧的豪迈之气。雪，临渊涉步，陟峰缘顶，努力争取和实现自己生命最初和最后的尊严、自由和辉煌，而完全不同于人世间的那些蝇营狗苟、宵小奸佞等无耻之徒的罪恶行经.
雪，萧萧兮其来，洇洇兮其化。但雪绝不仅代表一个时令的结束，而且还标志着又一个新的生命阶段的肇始。雪的降临，是生命季节在经历又一个青春期的轮 回。或许，正因为如此，雪的诞生，其礼仪才十二分地庄重与严肃。先是一阵寒 风，继是一阵冷雨，如是几天反复苦煎苦熬，雪似乎该降生了却还不见降生。要等到风息了，雨停了，树静了，待空气中一切都净化了，天空中一切都肃穆、庄严得有了那种一发千钧、天道突变的大异之象时，朵朵花儿，串串絮儿才肯姗姗莅临，露出她那纯情、洁净、白里透亮的脸蛋儿。而雪一旦降生，则如风一样地疯长，转眼间就由一个翩翩少女出落成了一个丰姿绰约的美少妇，让人顿生无限爱意。
似大海中无尽白剌剌的帆樯，运载着整座城市；如晴空上一片绵软软的云海，承驮着所有村庄。栋栋楼房个个满头满脸惺忪慵懒的模样，象刚从睡眠中苏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个纷繁的人世。而在城市近郊的村庄，那些大面积种植有蔬菜的一块块连绵起伏的斜坡山地，则无一例外都被大雪演绎成了近似一望无垠的平川广漠。只是在这些雪地上，一窝窝，一株株，一片片被白雪严严覆盖着的白菜或是青菜们在厚厚的雪层之下还在努力地伸展着、突拱着，终得雪衫雪帽地探出层面，仿佛是上帝从天庭的仓廪中取出播撒在白云天幕之上的一粒粒饱满丰盈的花神的种子所铺成的幅幅精妙绝伦、美轮美奂的“雪漠”之图。那纯然是一座座盛满无边无际月光的湖泊里所闪现着的无数波光粼粼的珍珠啊！
此时的雪地上，被城管追撵得丧魂落魄，满街满巷乱跑的小摊小贩的身影已悄然淡出；同样也绝对没有了那些专等大人物到来才呜哇喧叫驱车开道赶人的绿眼警车和大檐盖帽……。这时的你，难道还能忍心再去联想那些潜伏在白雪表层之下的那些污泥浊水和乌龟王八，乃至游走在白雪表层之上的那些肮脏灵魂和行尸走肉 么？此时的你，一定只愿一门心思地想找三五知心男女相约相聚，踏雪放歌，围炉诗话，茗酒桑麻。
于是，你迫不急待地奔出蜗居。就会见了那些旧日里的街道屋宇、山野峰峦、花草树木……无不象一个个洁白而微醺的新娘，以其娴静安谧、柔美丰盈和幸福自足，欣然地迎迓着你的目光和步履。此刻，你用手指和脚尖轻轻地触及着她，就像抚摸夜梦里那个女人的丰乳肥臀寸寸洁白娇嫩丰盈的肌肤，便全然如同一个圣洁无染的婴儿，一任恬美快活、天真无邪地徜徉和痴迷在这个澄明洁净、宽广慈爱的母腹里，做着自然大化、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圣浴神裸之梦。
这时，静美而丰腴的雪，把臃肿的城市和纤瘦的山村层次分明地描绘了出来；纯洁而完美的雪，把山体凹凸褶皱的曲线和建筑屋宇高耸横陈的直线完全夸张地勾勒突现了出来。雪，浸润着天空对大地的无限深情和炽爱，载负着大地对天空的无限遐思和梦想。而人，其时则对大雪丰沛无限的魅力和灵慧寄托着来年的运道和希冀。
然后，你与一帮文友已信马由缰地来到了一个叫做“金泉湖”的所在，直往鼓楼坪奔去。此时，经夜的积雪已漫过脚髁。鼓楼坍塌，已成为废墟。歌者舞人已不再到这里来了，浮嚣烦杂不见了。用雪色擦净眼眸，用雪色洗尽耳根，抬头四顾，山原覆雪，山城覆雪，合得只留下了净美和寂静，心清气定，别无纷扰。而转身一看，自己走过来的脚印已像二行长不可及的车辙，那么实，那么深，那么美，已然是一条新开出来的道路，你则始终站在这条道路的顶端。再看看身旁萧疏的树枝 上，几只快乐的雪鸟，似乎成了精。它们毫不理会冰雪的寒冷与看客的惊扰，尽管一个劲地迎着雪花踏枝而舞，振羽而歌，似乎刻意要打破一个千年的沉寂。一时 间，这小小的生命竟成了这大大的世界中一个静中有动的特写镜头。而在库区河流溪湾处，则成了明清官窑白瓷花瓶龟裂处的一抹乳釉，颇还残留着些许时光流动的渍痕，很是明眼耐看。无疑，在这样的雪地上偊偊而行，灵魂的肮脏将会得到净化和升华，而肮脏的灵魂则只能被衬托得更加龌龊和卑鄙。雪是厚重却又宽容的。但是，一场博爱而纯美的大雪，纵然能孕育产生许多希望与美好，壮大丰富许多弱小与瘠薄，蕴藏培成许多美好与希望，却也不可避免地放纵和助长了许多无奈与丑 恶。原来，雪也并非全是自然，也难逃世俗人为啊！
种田的农夫，为能有一场大雪沃地淬土杀死虫卵增加肥力，使来年的庄稼丰收有望而露出欣喜的笑容；流浪的乞丐，为一场大雪裹挟而来的低温所带来的褴褛衣衫无可抵御的寒冷而觳觫发愁；无聊的文人，为一场大雪的自由、纯美和高洁而徒发吟诗做文的酸腐雅兴与情趣；不谙世情的孩提，为一场大雪所能提供的打雪仗、堆雪人，嬉戏、追逐以舒张天性的无穷快乐而兴奋不已，甚或乐不思屋；豆蔻年华的青春美少们，为一场大雪而接踵摩肩远足郊野，了无惧色，所怀揣的纯洁无瑕的爱情和快乐，将雪原的寒冷一点点地消解和融化。而在这个一尘不染的雪界里的另一些角落，则难免会有一些特殊的族群或个体，他们反科学，反规律，反自然，反人性，为扼杀真善美，奸淫道德、真理和良心，把玩假丑恶，大搞腐败贪污，昼伏夜出，巧取豪夺，以权谋 私，以钱谋官，糖衣炮弹，肉攻色掠……这些，却不是一场自然的大雪应所见证的，也是不可勉为和强难的了。
这些在冰天雪地里发生、膨化的形形色色的世事物相，冬天无疑是一个见证了。我亦见证了这一个形形色色的冬天，但是雪能够并且愿意见证么？如果说，作为一个驿站而不能或不愿去见证其过往居旅行迹，或许，大雪真的见证了而无须言语。如此，这就真的不啻所谓“大道无形，大圣无言”了。
由是观之，我等俗人与一场大雪面对，虽乃人生的一大幸事、盛事，但是我却远非一个智者，故我思，却差能了悟，无从参透雪的真谛，洞悉雪的玄机。所得到的，倒是加重了个人心灵的载负，映衬出了自己人生思考的幼弱。
面对一场大雪尚难矣，见证一场大雪何其难哉！谨遑遑然作此小文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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