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一次走过这座桥

2011-12-15 21:21 | 作者:霜林醉 | 散文吧首发

带着积压已久的冲动,我又一次走过了这座。这次走不是要回老家,只是为了走,而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只是很想走,必须走,必须用脚底再亲履一遍。我把车停在桥头,然后神情凝重地踏上桥去。走出一段后我渐渐明白,我不过是想借这次行走,踩一踩历史的暗道机关,让那些往事完全复活,以慰藉我的心灵。于是,脚步渐行渐远,关于这座桥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一年,我第一次走过这座桥,但我不记得这座桥的模样,甚至没有看到桥的模样,因为我是在母亲的怀里。我才来到世上不久,我无法感知这个世界的色彩与温度,只知道饿了就哭,哭就有奶吃,所以我不曾饿着。但是母亲却饿着了,还有姐姐和哥哥。母亲正是为了打饥荒才抱着我撵过这座桥找在河那边上班的父亲的。这种情形不止一次,因为我后来记事的时候曾经牵着母亲的手撵过这座桥。可是母亲常常是希望而来失望而归。母亲后来常常回忆,见了父亲之后,也不敢提钱的事,但是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出来,父亲会大发雷霆:“你以为我是财神爷?!”母亲只好噙着眼泪,牵着我离开。我听了母亲的回忆后是恨父亲的,但是母亲又告诉我,父亲为了交全家的口粮钱,曾经卖掉了手表,又卖掉了自行车,借钱借粮更是常事。母亲也不是每次来都徒手而归,只是对父亲的发怒印象太深才有了怨恨的感觉。对于沉重的负担,有人选择了隐忍,有人选择了逃避,有人选择了用发火的方式宣泄和报复,宣泄和报复一下之后还得再扛着,父亲就是后者。母亲要不着钱便一路哭着带我回家,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既没有看到父亲发火,也没有看到母亲哭,我只是觉得在父亲这里可以吃到馍馍,路上也比较好玩,所以我是快乐的。只是当我牵着母亲的手走累了的时候便问:“妈妈,什么时候到啊?”母亲总是说快了,其实再走好大一会还是不到,又问,母亲就指指河对岸的房子说,那就是。长大以后,我知道从家里到父亲上班的地方是25里,我不明白吃不饱的母亲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抱着我走那么远。母亲说中间也停下来歇歇,给你喂喂奶。

回到家后母亲还是交不上钱,生产队长的态度更加凶恶。粮食早已分好就在生产队场里堆着,但是交不上钱就甭想挑回来。每到年终决算,邻居大哥就会对母亲说:“大婶子,算盘子一响眼泪淌啊。”母亲回说:“一点都不用淌,等俺孩子都长大了挣了给您吃!”母亲表面坚强,其实每到此时便不愿出门,躺在床上静静地流眼泪,甚至瞅了几次房梁。

那一年,我们搬家了,又一次走过这座桥。生活终于难以支撑,在二姐欲随邻居的丫头(名字就叫丫头)出门要饭被母亲严厉制止之后,父亲终于痛下决心:搬家!其实父亲的两个同事早就窜掇父亲搬到他们家乡来,那里人均土地多,生活好的多,是全县有名的红旗村。

搬家这天我和哥哥才不去上学,家里来了一大溜板车(母亲说是八辆),来给搬家的人都是青壮年,非常热情,干活麻利。等所有东西都装完车,一个青年和蔼地笑着把我抱到他的板车顶上,“你就坐这里吧。”屁股下面是麻袋,后背还有麻袋可倚,我神气地像个王子,第一次有了尊崇的感觉,后来我和我们家的许多尊崇都始于搬家。

然后搬家队伍浩浩荡荡上路,走过了这座桥,向令人憧憬的未来走去。走上桥的时候天已黄昏,我坐在高高的板车上,瞅了瞅河上的风光,内心十分满意。来到新的家乡,天已大黑。到了村头,忽然听到锣鼓喧天,然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举着锃明耀眼的汽灯(我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感觉比电灯亮多了)高声问道:“都来齐了吗?”众人回答来齐了,然后中年男人把我们引到暂时的新家。后来我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大队书记,在村里威望很高。后来我还知道村里对我们的迁入非常重视:八辆板车是八个生产队各出一辆,搬家人员都是公派,村委特意安排锣鼓欢迎,至于晚饭,早已由父亲同事家准备妥当。记得那晚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从未见过那么多。不久村集体出工在村东头最好的位置给我们起了新房。村里之所以对我们这么好,就因为我父亲是个不错的医生。

但是搬家并非都是那么美好,前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成为我们全家永远伤痛。当时我正在外面玩儿,一个小伙伴忽然对我说,你家的狗被勒死了。我的感觉是一下子被什么击中,先是坚决不信,然后是往家飞奔。跑到家后看到的场面完全把我震住了,大黄狗正静静地躺在地上,一个陌生人正打算用扁担把它挑走。我的泪水刷地下来,我感觉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然后迅速又被悲愤填满,还有说不尽的委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我恨死了那个打狗的贩子,恨死了决定勒死狗的父亲。后来母亲告诉我勒死它的原因:因为要搬家,很多乡邻来我家坐坐,黄狗感到了异常,出于职责,它扑咬了一个平常不大来的乡邻。这个事件让父亲觉得不能再留它,因为到了新家肯定人来人往的会很多,如果咬了新家的邻里就不好了,于是决定卖掉。卖掉只能卖给打狗贩子,它的命运只有死。母亲起初不同意,但是她拗不过父亲。母亲描述勒它的情形,我再一次五内俱焚。母亲后来多次给我讲起大黄狗,我想它在母亲心里也是老大一个块磊,只所以如此,因为大黄狗和我们全家经历了同样的苦难。挨饿对它而言是常事,但它从不和鸡鸭争食,它只是坐在一边看鸡鸭欢宴,只有母亲看鸡鸭吃的差不多了,说一声“你过去吃点吧。”它才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沿盆边舔舐。母亲说声“行了”,它便立刻走开。有几次实在饿极了它曾经一个人去了几十里外的姥姥家和大姨家讨吃的。它曾经经过奋力追赶抓到一只野兔,然后无声地叼到主人跟前。晚上它一直趴在大门外的柴禾垛里忠实地守候着主人的平安,一年四季。它总是像个孩子似地和我们嬉戏,但它的牙齿从没有半点伤害我们的皮肤。总之它做所有的事情都拿捏得很有分寸,但是它却在一个最重要的时刻乱了方寸,母亲说它知道要搬家离开故土而烦躁才做出这种事情。总之,它为自己的唯一的过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它在付出生命的代价后还为我们换来了十四块钱。这件事情在现在看是残忍的,但在那个时候是可以理解的——-人命都不值钱,何况狗命。

第二天我坐在板车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把大黄狗带来的悲伤抛到九霄云外,但这并不表明我永远忘了它,若干年以后我上中专的时候还写过一首它的长诗,感动得同学热泪盈眶。它是我年少时友谊断裂的伤痛,是我成年后对生活的叹息,总之它将永远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记忆里它永远像一位宅心仁厚的兄长,在我的心灵里永远有它一个高贵的墓冢。

那一年,我同哥哥从新家启程跨过这座桥去给留在老家的奶奶送年礼。我爷爷一共弟兄四个,年幼时随经商的老爷爷住在临沂城里,年长时开了个书信坊,替人家写书信和状子。日本鬼子来了,一个炸弹掉进了老爷爷的院子炸了一个大坑,老爷爷携全家逃回城西老家,爷爷改行行医。日本人的侵略让小知识分子的爷爷忧愤交加,35岁这年染病不起,抱恨而去。老爷爷奶奶也很快离世。为生计所迫,奶奶拖儿带女回到娘家门上过活,艰难抚养着四个孩子。父亲是老大,十六岁时参加了陈毅粟裕的华东野战军,赶上了莱芜、孟良崮、淮海、渡江等战役。因为爷爷曾经行医,加上父亲有些文化,部队就让父亲当卫生员,因此没有立下赫赫战功,也因此没有丢了性命。

那一年,我骑自行车驮着母亲从已不是新家的家乡去老家给四舅姥娘吊。四舅姥娘成分高,地位低,但心地善良,我们姊妹兄弟五个都被她看过。听到她过世的消息,母亲和父亲商量一定要去给她吊孝。那时我已十七岁,驮着母亲走了三十七里路也算不简单,虽然有些累但我心里自在,因为我家有了自行车,这在当时农村还算是奢侈品,多数人家没有。还有此时我已是中专生,那个年代同样是奢侈的。老家里众人羡慕的目光和啧啧称赞让我十分受用,小学时一块“过家家”的女同学玉儿也不好意思近前同我说话,只是躲在小伙伴后面盯着我。这让我又一次有了当初坐在板车上的感觉。但这次没有主动和玉儿搭话,后来就人隔天涯(她不久随父母去了山西)成了我一生的悔,多少次里寻觅她。

那一年,我和全家人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又一次跨过了这座桥,回老家安葬父亲。父亲在救治了无数病人之后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麻疼日煎熬着他,在各种治疗手段无效后他选择了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葬礼办的简朴而隆重,家里好多乡邻都来护送父亲回归故里,直至把他送入地下。父亲一生多次搬家,但他感情最深的还是最后居住了二十二年的家,他虽然没有说过但我们心里明白。他死前没有暗示我们葬在哪里,估计是他难以做出抉择,因为毕竟奶奶还在老家,但是现在的家乡却给了我们太多的恩泽,相信他是带着忠孝难以两全的深深遗憾走的。父亲的去世换来了我们的成熟,我们把对父母的都集中到母亲身上,所以母亲尽管身体不好,但一直觉得很幸福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就很少走这座桥,因为母亲已随我们来到城里住,即使回老家也不必走它。但每次走在滨河大道看到它我心里都会泛起一种情绪,具体什么情绪我弄不清,只知道是有关岁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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