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记

2011-12-15 21:19 | 作者:霜林醉 | 散文吧首发

有多少农村人就有多少进城记,我原本也是个农村人,就说说我那一年进城的事儿。村西头的永武跑到村东头对我说,我带你进城吧。我说进城干啥,他说我去走亲戚,带你去玩玩。我说那好。母亲没有阻拦,我就跳上他的大金鹿自行车上了路。

车屁股上绑着一小袋面粉,是送给他亲戚的礼物,我就坐在面粉上面,当然面粉是装在不透气的塑料袋里,不至于我放屁的时候串了味,也不至于汗水浸到里面和成泥。是个天吧大概,我穿了裤衩,脚上一双沂蒙凉鞋(用废旧汽车轮胎自制的,当地人大多穿这个,而且起了这么个很响亮的名字),面袋子不平展,所以我就老往下出溜,就不停地挪动屁股。这个永武不知道,他只顾奋力蹬车,六十五里路也不是距离,他早就汗淌了一绺又一道,我只能看着干着急,因为我太小不会骑车,替不了他。而且我也不能说坐的不舒服,他能带着我进城就已经很好了,怎能有半点抱怨。

我不明白永武对我为啥这么好,他比我大接近十岁,经常把我叫到他家看小人书。第一次见到他的小人书橱我呆得说不出话,太多了,好几排,有不少我没看过的。那时候我特别迷恋小人书,当然也开始喜欢看大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看的,竖排线装本,繁体字,好多繁体字就是那个时候认下的。但是能看到的书很少,不然学问还会大一些。后来我隐约知道永武是喜欢上我二姐了,只不过拿我做个跳板,但我二姐是不可能看上他的。

我并不是第一次进临沂城,应该说我还未出生就进过城,而且出生就在县医院,出生之后这也不是第一次,因为我姥姥家就是城里。但是以前都是跟着母亲去,而且去的很少,并且以前很小不大记事,所以对这次进城我还是颇为兴奋的。心里埋着一个明确的愿望:看看广播电台啥模样。因为每天听到纸盆喇叭里传来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但我知道不可能看到女播音员我没有这样奢侈的想法,能够看到广播电台的大楼足矣。

我这样一路憧憬着,就觉得永武蹬的有些慢,而且中间还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永武把身上汗擦了一遍。他好像一点不觉得累,仍然很兴奋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么兴奋,后来我猜测他大概认为母亲能同意我和他进城他跟二姐的事儿就有门儿了。

已经来到城郊九曲了,永武仿佛蹬得更有劲了,然而意外却在瞬间发生:自行车在躲闪不及的情况下撞上了当地的一个青年农民,撞得并不严重,严重的在于永武想跑掉。那青年农民一把拽住自行车屁股,只一晃,车子无可挽回地摔倒在地,我的暴露在外的膝盖瞬间血流如注。而此时的永武顾不上我,连忙掏出苕瓜给青年农民吃,又掏出一根烟卷给青年农民抽,目的很明确,怕他缠住不让走。果然就有他的本村同乡围过来问怎么回事,青年农民在严词拒绝贿赂之后告诉同乡这个家伙撞了人想跑,同乡果然义愤填膺,异口同声说不能让他走。永武慌得什么似的,作揖打拱地赔不是,而我也吓得完全忘记了流血的腿,只顾打哆嗦。大概是看到永武确实真心悔过,大概是看到我鲜血直流,归根结底是因为青年农民没有受伤,所以他们在训斥一番之后散去了,而此刻我才看到永武流的汗瓢浇一般。他松了一口气,看看我的腿,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我说的是真心话,当时确实不疼,尽管血确实流了不少,所以后来我每每看到小说里战士被子弹打穿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有股热流往外淌我都相信是真的。永武说得找个卫生室包扎一下,就去扶自行车,扶起来才发现车拐摔弯了,不能骑了。于是坐到地上用手掰,但他的腕上功夫显然不如车拐,车拐宁弯不直。永武爬起来站在路边,我以为他毫无办法了,正在陷入绝望,不想他看到一个赶驴车的过来就急忙跑上去拦下,先掏出一根烟卷递上,赶驴车的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从车上抽出一根棍子,和永武两个人拼上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弯别过来。然后带上我到前面的村子卫生室,赤脚医生查看一下说只是擦伤,不用包扎,抹了红药水,也没要钱。

继续上路的时候我相信永武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懊丧,但是他不说。我的腿此时已钻心的疼但是我也不说,要进城就要付出代价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为了进城适当地付出点代价也没啥这是我的看法。

永武的亲戚住在一个军队干休所,永武说管他叫叔,是个部队大干部,不过已经退休了。他婶子先满怀惊喜地迎接了他,他们事先不知道他来,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互联网。这个时候一个小个子老头从屋里走了出来,热情地和永武说话。我感到有些诧异,觉得大干部不应该这么矮也不应该这么随和。

很快到了吃饭时间,主人端上来一小筐馍馍,馍馍个头不大而且不白,他们平时尽管天天吃馍馍但是吃不到白的,这就是永武带面粉的原因,他带来的是头遍面,白的刺眼,我注意到了女主人看到面粉时灿烂的笑容。菜是猪肉熬小白菜,这么多年了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个菜实在太香了,是从来没体会过的香,以至于后来每次吃猪肉炖小白菜都想起那顿饭,但是怎么也吃不出那个味道来,我老是抱怨烹饪技术不到家。不知是主人的饭量太小还是我们的饭量太大,馍馍下的很快,主人早早吃完后便在一旁专门催我们使劲吃。我才吃了两个,而永武已经吃了三个,但是筐子里还剩下两个,我说吃饱了,永武接着也说吃饱了。我敢打赌我们都说了假话,因为我还可以再吃两个,而正直青年又出了一上午力的永武恐怕再吃三个也只能说刚够到饱。但是仅有的教养让我们表现了矜持,而矜持就是美德,在城里人面前我们也要保持这种美德不能掉价。主人还在让饭,而且绝对是真心实意的,但是我们坚持说吃饱了。他们也不了解我们的饭量以为我们真的吃饱了,其实那个年代所有农村人的肚子都是无底洞,看来他们尽管是要饭出身但毕竟离开多年已经不太了解农村人。

吃过饭我就提出来去姥姥家,我说地址在体育场附近,只要到了体育场我就差不多能找到。其实能不能找到我心里一点底没有,因为不记路才使我彻底掐灭了从小就立下的当军长的念头,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记得这么清,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姥姥家。永武叔让儿子和永武送我去,儿子和永武年纪差不多,但是城里人的气息很浓,有种不屑的神情,不大情愿送我,永武又央求他,他才推上平把的自行车(我们称小轮车),让我先坐上,然后很油地上了车,很油地走街串巷,一句话不说,好像后面没有我这个人。这个时候我没有被鄙视的感觉,只是暗自感叹怎么可以骑得这么油。三转两转,就来到体育场,在我的指引下顺利地来到我姥姥家门口。他们也没进门,说好后天来接我就走了,我知道永武是因为我的腿怕见我姥姥家人。果然三舅母先是惊喜,继而惊呼我的腿怎么了,然后就和我姥姥一块骂永武给摔成这样。第二天,我向表哥提出了我的愿望,要他带我去看广播电台,表哥很惊讶,说那有什么看头,人家不会让进,看不到什么,三舅母也说你这腿哪里也不能去,我就十分遗憾地作罢了。想不到的是若干年后有一天那个我无限崇敬的播音员会进到我办公室拉广告,我发现她是一个臃肿的老女人,声音也完全不够甜美,而是带着哭腔,实在是相见不如怀念(我相信她看不到我这些文字才敢这么说)。

第三天永武如约来接我,三舅母和姥姥很不客气地让他回去路上小心点,永武唯唯称是。

又是若干年后,我竟然住进了军队干休所南面的地方干休所,和他们一墙之隔,不过我猜想那对慈祥的老夫妻早已作古,而永武既然没能成为我的姐夫,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那个我少年时无限向往的城市,而今我天天浑然不觉地生活在其中;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能够住进这个城市,而今却时常产生逃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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