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仙的傻乐人生

文/草未言(汪勋英)

我的童年是在爸爸单位的家属大院度过的，大院里有一个傻子，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掌仙，听说是他外公取的，他外公曾是农村有名的赤脚郎中，在过去也算是有文化的，不知是不是取《纲目拾遗》中“仙掌子为掌中仙子”之意，不得而知。无论怎样，我想这是寄托了长辈对孩子的期望吧。掌仙和我是同村人，很长时间认为自己和傻子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而感到丢脸，所以如果在陌生人面前碰见傻子就会远远的躲开。如今想起，其实傻子的存在，曾给处于游戏年龄的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且在我看来，我们那个大院就是我们和傻子掌仙童年生活的乐园。

掌仙不全傻，他能记住人名，甚至还会很礼貌很友好的和人打招呼，并帮人做些提箱搬拿的活儿，不了解缘由的人还真一时看不出其中的端倪。掌仙犯傻时就会做些傻事，譬如敲破人家刚装好的窗玻璃，捡吸地上别人刚丢的半根烟头，拿走人家屋里的日用品，抢走小孩子手里正吃着的棒棒糖。不过，最傻最可气的，是在你认为他此刻还算正常的时候，好端端的，他会突然袭击你一个冷不防，然后迅速的跑掉，等你反应过来再去追时，他早已溜之老远，看他边逃跑还一边发出“遛-遛-啰”的挑衅且得意的傻笑，会让受害者气得直跺脚，并扬言要揍死他，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总不能真和一个傻子较真，而在旁的人则是笑作一团。掌仙这些犯傻行径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抓了个正着，扭送到他爸面前，就是一顿响当当的棍棒，他爸下手重了点，掌仙就痛得捂住手臂上的痛处扭动着蹲在地上无声的哀嚎，让人又气又不忍。

在我们眼里，傻子掌仙是可怜的，除了大脑智障外，身体上也有许多畸形。夏天时，他总爱打着赤膊，光着上身，露出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站在那里，前胸凹进后背，真像是一只晒干了的鳊鱼片，叫人担心他身体里是否还有五脏六腑容身的地方。掌仙的童年是不幸的，他的母亲很早就因肺结核去世，在这样的年龄，本该有的母爱，他是没有的，好在他并不懂得死亡和失去亲人的悲伤，每天依旧是乐呵呵的东游西逛。

傻子掌仙还是个大舌头，一句话要费大劲才能说完，说话时还爱流口水，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和他多讲话，生怕口水溅到身上。有时，大院的大人们也会拿掌仙开玩笑。在寒冷的冬天有人问他想不想讨个老婆暖被窝，他还会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使劲憋出“不—不—不要”，逗得男女老幼笑得前仰后合。不管别人如何取笑他，他仍然快乐着，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是不会有“记恨”二字，更不会有仇恨。

听我大哥说，掌仙还上过学，不过只上了一天学就被遣送回来。那时我们都还在农村，掌仙入学较晚，和我大哥是同一年在村小入的学，上学第一天他就把发的新书全给撕了，还欺负弱小的同学，吓得班里的女生不敢进教室。后来他爸也就没有再送他去学校了。再后来，到我们开始上学了，他呆在家里或在外面闲逛；我们读初中上高中，他仍呆在家里或在外面闲逛。有时候我们真羡慕傻子掌仙神仙般的日子，他不用每天早早的带着睡眼朦胧的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更不用经历作为一个学生所要承受的所有学习上的烦恼。当然，掌仙也不会为自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而感到忧伤。

掌仙有个不傻的弟弟，比我大一岁，是我们一帮小孩儿时要好的玩伴。每当我们邀约去玩，掌仙就永远像个大尾巴狼紧紧跟在我们的后面，若是我们有什么秘密行动不想掌仙跟着，就联络好行动暗号，采取种种计谋支走掌仙，像是演绎一场惊心动魄的谍战大片，掌仙自然就是那个傻乎乎的敌特了。掌仙虽傻，但要彻底摆脱他也不是件易事。记得有一次，我们煞有介事的对掌仙说如果帮我们回家取某样东西就带他一起玩，他信了，等他走后，我们就立马隐藏起来，掌仙回来后发现上当，就哭爹喊娘似的边跑边嚷着要弟弟，两只眼睛像是两盏探照灯四处搜索我们的行踪，那模样和电视里演的敌特没什么两样，呆头呆脑的，看着就想笑，终于有人憋不住笑了场，露了马脚，暴露了我们藏身之地，这样我们就被掌仙一一逮住，最后竟全军覆没了，随后大院的上空就掀起了一片孩童嬉戏后的欢笑声。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比较早，似乎太阳也是怕冷的，也总想早早下班回到温暖的家。而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要通过一条很深很静的巷子，冬天的傍晚，夜早早的降临，这条巷子就越发的凄冷寂静。有时掌仙的跟随，会让我们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掌仙是傻的，也很瘦弱，但胆子大，加上人又长得高，走在这样的路上，掌仙就是我们的一名忠诚的保镖。

傻儿子虽傻，但在父母眼里也都是一块宝。掌仙到了结婚的年龄，他爸也想给他说门亲，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据乡下人说，讨个媳妇也许会压压他身上的傻气，当然我们是不信的，但终究也是没有成功。听媒人讲，掌仙相亲那天西装革履，像模像样，可到了女方家，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傻气，显了真容，还说流氓话，把女方家长吓得立马回绝。接下来的几户人家皆因傻子太傻而告吹。渐渐的他爸也不再给掌仙张罗婚事了，一晃就过了适婚的年龄。现在算来，他应该有四十多了，前几年我回家过年，无意中在大街上看见掌仙，他还是像个孩子那样在热闹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

掌仙家境不好，父亲早年在农村务农，母亲长期卧病在床，还有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一家人全靠他爸一人供养，所以他家的生活是极节省的，饭桌上经常只有两三道素菜，且长期占据一席的是一碗近乎发霉变质的腌制咸菜，猪肉等荤菜是桌上的稀客。当午饭或晚饭刚过，若碰见掌仙，有人会问吃什么好菜，有肉吃吗。他总不太情愿的回答“没—没—没嘞”。而恰巧他吃过有肉的荤菜时，他就带着一种很满足很得意的神情说“有—有—牛—牛油—嘞”，“肉”的音他发不准，说成“牛”，“吃牛肉啊！伙食好哦！”我们故作羡慕的强调，特意给他戴高帽子。在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的中国，普通家庭吃次牛肉也是极难得的。掌仙结结巴巴的“牛”后拖着长长的“油”，再配他一幅憨厚无邪的表情，让众人感觉他家的这道家常菜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估计这其中的味道即便是现在顶级大厨也是无法烹制出的。

吃是所有动物的天性，正处在贪吃年龄的我们更是如此，而掌仙表现出来的也许就比正常人更敏感更渴望些。然而，像掌仙这样的家庭，也就刚刚顾上温饱，不可能有大鱼大肉的生活，更没有多余的闲钱给孩子买零食。比如在炎热的夏天，一根最便宜的白糖冰棒尽管只需一毛钱，可是家庭困难的孩子在整个夏天也是很难吃上一回。值得庆幸，穷人家的孩子总有自食其力的本领，于是捡易拉罐，矿泉水瓶之类就成了我们小时候常有的一项娱乐活动，既能保护环境，又能满足口食之欲，其实全是后者。掌仙也会学别人去拾荒，并且在街头巷尾的犄角旮旯里，他常能精确锁定一些意外之财，眼神似乎比常人更敏锐，有时他的神来之举让我们钦佩不已。可是，在国民生活水平相对较低的年月，路边的这些瓶瓶罐罐也是稀罕物，所以一趟街走下来，可能还换不来半根冰棒。于是我们又动起了脑筋，路边的瓶瓶罐罐是稀罕物，因为有专业的拾荒者，而在夏天有一样东西是路边常有且不被人留意的，那就是行人吃完扔下的冰棒竹签，废品收购站自然是不收这些，可冰棒厂就稀罕了。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们如同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冰棒向着我们招手。每年的暑假，嘴馋了，我们就带着掌仙穿梭在小县城的大街小巷，收集着一枚枚冰棒竹签，而每次掌仙都能带回比我们多得多的竹签，可以说他在我们那个贪吃的年龄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这枚小小的冰棒竹签竟然渐渐演变成了我们儿时流行的一种游戏——拨竹签，和打画片打弹子一样风行。如果我们是这个游戏的鼻祖的话，那么掌仙也算得上这个游戏的开山功臣了。

如今，掌仙家生活条件也好了，县城有了房，多年前就当上了叔叔，弟弟弟媳对他一直挺好，爸爸也已退休，身体挺硬朗，还时常带着掌仙外出接些散活。

站在而立之年的我回头望望来时的路，觉得有许多的人和事都值得记录和珍藏。正如掌仙，他的人生是幼稚的，亦是朴实的；是不幸的，亦是快乐的；是无奈的，更是坚强的；是平淡的，更是最真实的。人生不易，三尺微命，还有何事不可以去善待呢？我想如此，再去眺望远方，亦有了前行的动力。现在很少听到有人说掌仙又在干些什么傻事，估计也不会再去抢小孩子手里的棒棒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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