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儿娘

2014-05-21 13:46 | 作者:谢年华 | 散文吧首发

健儿娘,姓甚名谁无可考。这样称呼,也算乡俗,女人孩子就没名字了。健儿娘住在龚场街上。龚场是监利下辖的一个集镇,那时叫公社。健儿娘的儿子有个好友叫小聪,小健儿一岁,他们一起在龚场小学读书。

早晨,一阵轰鸣破声了寂静,健儿娘煲了粥,午饭置备好,催着健儿上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轰鸣声是老菱角的拖拉机。健儿和小聪背着书包走过,见他破着嗓子喊大金牙。大金牙是公社五金厂的采购员。五金厂生产的那些的罐儿盖儿全是老菱角的拖拉机运走。

健儿娘没职业,因她单眼失明。她搬来街上以前没了丈夫,日子自是凄苦。那年代,谁家好过?借米借油是常事,健儿娘从不。她每天只煮半升米,够健儿一人吃。有时添把米升子里,手发抖。看见健儿碗里剩了饭粒,不高兴:

“娘因不知辛苦,碗里没扒干净,一只眼就瞎了。你如果剩了饭,将来娶麻子媳妇。”

健儿吓得吐舌头。他娘又教他读诗:

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遍二遍,健儿朦胧,背熟了,健儿就懂了。

健儿娘幼时家境好,《三字经》、《女儿经》、《道德经》、《增广贤文》、《千家诗》都读过,懂许多理。虽然节俭,接济人从不吝啬。健儿务实讨人喜,乡人一口一声健儿娘,健儿娘成了尊称。

健儿和小聪在学堂里,课本上写着:秋天到了,树叶落了,金灿灿的谷子熟了······他们的心飞了开去。菊花才开两朵,天空闲不住了,雁鸣声朗朗的。田野一派荒芜,野兔、猫鼬没了藏身,肉可食,皮子换钱。野鸡、乌龟迟钝了,捞些回来,和着野菜一炖,倍儿爽口。最后,枯枝落叶担了,不仅炉灶里的火旺了,也免了家人责骂。

健儿和小聪要好,每每收获了,总是平分。有一次收获多了,扛不动、走不远。百来斤的担子健儿60步小聪40步轮流上。上了大路小聪踢路边的狗,狗追小聪,小聪卸了担子就跑了。那收获健儿只身担了回家。健儿到家,小聪来取份子,健儿娘不解。知晓缘由后感叹:这孩子从小耍滑头,怕是成不了大气候。看着健儿气喘吁吁一身汗,又寻思:吃点亏好。

大金牙口一张,健儿和小聪知道了城里许多事。从此城的模样印在心里。他俩一合计,六四凑了份子,盼了星期天,撇“开县”,奔城里。

县城好大,大过他们的。马路车流不断,车站人山人海,江心游轮如梭。百货商城、东风酒楼,电影院、文化宫、博物馆,集子上拿曾有?

来碗碱水面,再来两包子。健儿要素的,小聪肉馅的。不一样的馅子,两颗不一样的心。吃了包子嘴一抹,得回去了。数数钞票,剩下5毛8,两张车票差2分。

“要不,到了秦场咱走回去。”健儿说。

“还是看场电影再计议。”小聪说。

电影院出来,小聪瞅见大金牙,分了健儿2毛9,道一声再见,傍上大金牙。大金牙牵着小聪,一张嘴,金黄的光芒,勾了旅馆女服务员的魂。女服务员仰慕的眼光和金黄的光芒生出的火花,旋即熊熊燃烧。于是相约吃了肉镶面,说了儿长女的话。回到旅馆,大金牙让小聪放风,和女服务员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咔嚓熄了灯。

健儿去车站,误点了。循着回家的路,迈着步子一路走。好在城里距家不过80里,迅疾些,大半天路程,才12点,傍晚到家。

那年秋茂密,老菱角公社派遣,拉草包支援四湖河。这是一趟苦差事,颠簸得心肺裂开。农闲了,结婚嫁娶都要用拖拉机,老菱角的摇把,未曾在家过一。咋不是,方圆周遭就一辆拖拉机,还是省农行关行长蹲点,拨了专款购置。从此这拖拉机,抬举了老菱角。

健儿到了周家沟,肚子咕咕叫得慌。兜里虽有钱,没粮票,路边大碗茶,喝了一碗又一碗。转头看见老菱角,心里欢喜。老菱角的拖拉机不时在他门前过,捎上了一觉睡到家门口。又怕他不答应,捱到老菱角进餐馆,健儿爬上拖拉机,大气不出躺下了。

石子路上一溜直,牵着拖拉机往家走。健儿晃晃荡荡刚入梦,拖拉机停止轰鸣,老菱角一脸怒气,手拿摇把敲着他的头:

“再不下去,碎了你的小骨头。”

健儿说:

“行行好,捎我回家。我认识你,老菱角。”

“你才是老菱角,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老菱角不老,二十出头一小伙子,看了外国电影,蓄了八须胡。乡人不买账,年轻人蓄须犯上,天打雷劈。况这鼻子底下长菱角,怪模怪样,给了他诨号老菱角。偏他最是不听,知趣的人只得背后叫。这缘由健儿不知晓,不觉中恼了他,拖拉机自然没法乘了。

健儿下车在鲁,一路跟着拖拉机跑,心想你有轮子我有腿,你回得去我也到得了家。到了揭家一阵烟,拖拉机不见踪影。那儿是个岔路口,一边通新沟,一边通龚场。健儿漠然,恰又错了路,一走就是8、9里,天黑了。

第二天大金牙带了小聪回来,健儿娘问:

“健儿呢?”

小聪说城里就分了手。

健儿娘单眼流泪

“同伴不丢伴,我要找你要人呢。”

大金牙张嘴:

“小聪比健儿小都没丢,健儿咋丢了呢?”

健儿娘说:

“都是你,长了分别心。咋就多了我家健儿?”

大金牙的嘴再不曾合拢,他横竖看见健儿了?都是小聪瞒着。

听见拖拉机的轰鸣声,健儿娘向老菱角打听,老菱角摆摆手就过去了。健儿娘只好带了雨伞备了干粮去寻觅。没了健儿她就没了希望。顺着城里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打听。到了岔路口她分析健儿必是错了路,不然应该回得来家。才几步和健儿迎了面,心里喜面上焦躁,举起雨伞要戳他,寻思这孩儿肚子里还空洞洞,雨伞举到半空又落下。心一酸,急忙解了干粮送过去。好一阵狼吞虎咽,健儿才委屈的稀里哗啦地道了来龙去脉。收了雨伞健儿娘就心沉了。回家路上,健儿娘说看见大金牙了?健儿说他没看见我。健儿娘要他远离小聪,相识不可相交。“良禽择木而居”。又给他讲了“昔孟母择邻处”的故事。健儿说小聪不坏,健儿娘说他是不坏,没有一颗善良责任的心。健儿说老菱角坏,他娘说那是比碗里剩了饭粒还要坏,麻子媳妇都娶不上。俩一路走一路话,至深夜。

那以后健儿娘一面靠着帮短工,一面借着娘家捎带的细软不时典当过着精细的日子。吃着粗茶淡饭也不忘记敦促健儿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境况和教导下,健儿没有胡乱地生长。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健儿上了大学。

老菱角最是不划算,轰鸣声一响健儿娘心如刀绞。他的拖拉机常常健儿门前过,走一回健儿娘怒目相向一回。那只眼更是泪流不止叹息:咱是“穷在大街无人问”啊。乡人知道原委,骂老菱角无心无肝,衣冠禽兽。老菱角只得撇了那条道。一撇三五年,走过的弯曲算来不止健儿徒步从城里回来那么远。

后来,大金牙进来监狱。小聪与人合伙生意,换了几茬子搭档,总是亏。远走他乡。老菱角的拖拉机翻了,轧断了腿,改行做了泥瓦匠。大活做不来,小打小闹的,麻子媳妇也没娶上。

后来,健儿娘死了。健儿在远处做官,一直想他娘,想他娘孑然一身抚育培养他的许多不容易,常常动容的黯然泪下。清明时回家修葺娘的坟墓,委托乡人找了修墓人。墓碑竖起来,健儿培了最后一锹土,修墓人一抬头,健儿一惊:

“我认识你,你是······”

老菱角惭愧地低了头:

“你娘是好人。”

健儿说:

“其实,她对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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