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味

2013-02-01 16:30 | 作者:谢年华 | 散文吧首发

第五味

谢年华

长生是个苦娃,七岁殁娘,父子相依为命。年关近了,生产队会计二虎子来传信:

“长生,队部在渡口扣了个人,流窜犯,大队长叫你今晚去守。”

长生爹摸出碎烟丝,装了一锅,卷根纸筒在油灯上烧了,燃着烟锅,吧嗒吧嗒猛吸两口,微弱的火星似乎让他感觉身子暖和了,起身朝队部走去。

人就关在队部的牛栏里,茅草遮顶,四面透风。牛倌老倔头诡秘一笑:

“是个娘们,公社不肯要,说是要队部酌情处置。人交给你,牛一条也不能少。”

说完,抖一抖身上的积,从腰间拿出手电筒递给长生爹,算是换了岗。又不肯即刻离去,傻傻笑了一会,才盘着一双罗圈腿嘻嘻地回了家。长生爹亮起手电筒,牛是九条,一条不少。照一照干草堆,见那娘们卷曲着,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子。那小子瘦得像猴精,长生般大小。娘俩枕着一只驳了漆的杉木箱,冰凉冰凉的,冻得瑟瑟发抖。细瞧这娘们,三十岁不到,棉袄也没穿,衣着单薄,大天里竟也有些显山露水。狐眉狐脸的,着实也有些整齐。睫毛下的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生爹,三分畏怯里含着七分乞求。长生爹心软,娘俩又冻又饿,这样下去估摸捱不到天亮。自己没带食物,身上一件破棉袄又脱不下来,昏天雪地北风怒号,长生爹道:

“大妹子,你若放得心,娃我带回去和长生一伴,咱家长生和他一般大。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抱床絮。造孽,犯再大的错也不能冻死在牛栏里。”

娘们不说话,用手拢一拢头发,嘴角抽搐一笑,算是同意。因这一笑有些妩媚,长生爹胡乱想了许多。安置好了猴精,长生爹将带来的饭菜递给娘们,看着娘们狼吞虎咽吃下了,又给娘们盖上了絮。自己困在牛腿下,借着牛身散发的体温和娘们说了一夜话。后来有人揣摩他们还做了其他事,却是无人见证。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七,大队长电话摇到公社,公社放了假。牛倌老倔头发了倔,只管牛,不肯管人。大队长焦躁,对二虎子道:

“通知长生爹,娘们交给他,就说是任务,队里记工分。大家过一个安逸年。”

娘们带来的猴精叫水生,和长生同年。第二年大队办学校,长生水生都是八岁,队里指定长生去上学,娘们流泪,长生爹安慰:

“咱们谁都不偏心,抓阄来定,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娘们请来二虎子做公证,这时的二虎子已选上生产队队长。娘们会写字,一张纸条写着上学,一张纸条写着在家。阄在桌上一丢,长生让着弟弟先抓。水生也不客气,抓了一张递与二虎子,二虎子打开一看:在家。娘们惊愕,恐慌之后捡起另外一张纸条,转到二虎子身后,悄悄递与,一阵耳鬓厮磨,一股透热的香气从二虎子的鼻孔沁入全身,二虎子触电般神魂颠倒,赶紧改了口:

“是上学,是上学哩。”

长生爹蹊跷地看着二虎子和娘们,转过头又看了长生一眼,眼神慈祥而又严厉,把个烟锅子在桌上磕得山响:

“队长做公证,想必没错,就这样定了吧。”说完头也不回进了里屋。

弟弟上了学,长生坐在家门口,望着那条上学的小路发呆,长生爹吧嗒着烟锅在身后劝慰:

“你娘走得早,后娘不谙农事,咱家底子薄,一家子人要吃饭,你替了爹,爹心里记住了。”

长生回头,看见爹眼里噙着泪花,应道:

“爹,我不怨你,也不怨后娘,只要你和后娘好,我乐着哩。”

日子有声无痕,那年秋天水出奇地繁密,长江涨水,长生替爹上了堤。不几日东荆河水又溢了,选上村支书的二虎子响着铜锣,邀着社员去抢险,长生爹二话不说,装满烟锅就出了发,自此一去不回。

从此长生成了家里顶梁柱,在家打柴担水,生产队里挣头等工分。生活平淡、朴实,从不超支。水生高小毕业后要到新沟坝上中学,后娘看着长生,眼里的光束有征询,也有乞求。长生毫不犹豫拿了打柴的桑木扁担,将弟弟的行李和书包捆扎好,一肩挑了,回头对后娘道:

“学校离家远,二十多里地,弟弟赢瘦,我去送他。”

后娘眼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一手抹泪,一手扶着长生肩上的担子,默默地陪着兄弟俩一直到了渡口,直至兄弟俩的背影渐小、渐模糊、消失在路的尽头才回转。

过了渡口路就宽了,路边的野枣,田埂边迟熟的八月桃,长生眼尖,满满摘了一包袱,自己不舍得吃,全都塞在挑子里:

“哥给你攒着,学习时饿了,也可充充饥。”

逢见熟人,长生自豪地抢着说话:

“这是我兄弟,要到新沟坝上中学哩。”

送罢弟弟回来,已是半夜,后娘没睡在家望着,饭菜热乎乎的,长生和着咸菜一口气喝了三碗粥,倒头便睡,他不能耽误了明天的工分。

后娘想弟弟了,在长生面前嘘长气,长生心明,瞅了空便去学校,每次都拿出平时余出积蓄,买一些弟弟喜欢的食物。当他趴在教室的窗口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娃子们读书,都和弟弟一样猴精猴精的,思忖读书辛苦,他便对弟弟道:

“肚里多装书,也要多装食,以免娘记挂。”

回家长生告诉后娘:

“咱们家水生又长胖了哩。”

看见后娘笑,长生也笑。

水生毕业后回家务农,没有力气,麦韭不分。支书二虎子动员他当兵,长生陪着弟弟

一同去应征,水生落下。部队上接兵的军官看中长生,说是一个好苗子,点名要他。回到家里弟弟无精打采不吭声,后娘也苦着脸唉声叹气:

“长生啊,你去了部队,家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长生安慰道:

“娘,不用愁,我七岁时就跟着您,现在怎舍得离开呢?”

“部队上要人啊。”

“我想好了,您看我这身体,在家种地不比别人输。部队上要人,就让水生去换装吧。”

长生一番话,后娘转忧为喜,摆了一桌酒,请来支书二虎子斡旋。二虎子跑上跑下一番打理,事情如了愿,弟弟水生去当兵,哥哥长生在家种地。

水生走了后,大集体散了,分田到户。长生在家侍弄几亩责任田,三年后有了些许积蓄,心里有了人,只等盖了房子,将对河的香香娶进门。

长生央后娘向二虎子说了话,河边柿树旁的一口箍窑是原生产队的,长生要借来烧一窑砖。

接下来,运土、和泥、制胚、晾晒,长生白日种地,夜里制砖。有月光的日子,香香划了船过来,穿着一条镶着花边的裙子,坐在柿树下风干的砖胚上,一边纳鞋底,一边陪着长生说话。

活儿累、脏,后娘吃不消,长生也不让后娘干。后娘知道长生能量消耗大,夜夜都做了可口的饭菜送到柿树下,见着香香陪着长生,套个客气,也不多说话,抿口笑着就退了场。打听得香香家里姊妹多,经济不宽舒,再次送夜饭,先瞅一瞅,有香香在场,多做一份,躲在预备烧窑的干草垛旁,看着他俩吃完才回屋。

柿子熟透的时侯,长生的辛苦有了回报,一窑的青砖出炉,个是个、块是块,长生心里舒朗,这幸福,恐怕伸手就要摘到。

长生酝酿盖房子时,后娘读了水生从部队上打来的信:说是要转军官,已找人物套了交情,还需要用钱去走动。

家里的底细后娘和长生有数,凑不出现金,长生说了话:

“房子别盖了,柿树下的一窑青砖值个千把块,老倔头的小子等着盖房娶媳妇,不如卖给他,救了水生这急。”

后娘没有推辞,唤来支书二虎子做中间人,那窑青砖卖给老倔头。老倔头的小子娶了媳妇,水生在部队上也提了干。长生呢,酝酿好的房子化着一个,梦里,眼睁睁地看着熟透的柿子纷纷掉落地下······

香香还在傻等长生,家人却等不及,香香的二妹已十八,也是花开的年龄,对象谈好了,男方催着要人。收了大麦再割小麦,这是正理,于是乎香香父母急切帮着为她寻婆家。

直到镇上的赖疤头有财托人送了彩礼,长生才知梦破,终日里闷闷不乐。后娘看出端倪,去了一趟对河,借故讨鞋样进了香香家的门。香香躲在房里想长生,后娘牵了香香的手:

“我们家长生,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后生。”

香香点头:

“可他没房子,拿不出彩礼呀。”

“房子迟早是要盖的,到时候咱家的彩礼没人能比得上。”

这话说得大,香香疑惑道:

“我耽误了不要紧,可不能耽误了妹妹。”

沉默半晌,后娘叹口气:

“你和长生相好,是缘分。他托我捎了一枚戒子,你好好收着,也算有个挂记。情未了,总有相聚时。”

香香和长生一样,没读书,她没有多想长生怎么会有如此贵重的东西,也不十分明白长生娘“情未了,总有相聚时”的寓意,只觉得长生娘的话有学问、好听。收了戒子,一直将长生娘送到河边,羞羞答答地拿出昨晚赶制好的鞋递给长生娘:

“娘,我对不住长生,戒子我替他保管,这鞋您要他收下,下辈子我做他媳妇。”

后到颤抖着接了,解开用红丝绸包扎的同心结,那鞋,藏青色的灯芯绒鞋面,嵌上松紧,精致得比合作商店里摆放的鞋还要大气。鞋垫上绣着一棵柿树,花丛里一对喜鹊相依相偎。千层底的针脚,不是梅花形,也不是对针子,纳着细细密密的柿树花。柿树花开时,后娘曾看见长生摘一朵戴在她头上。后娘收不住泪,这香香,手巧,心也细哩。

回到家里,后娘将鞋藏起,她怕伤了长生的心。

水生官运亨通,一直爬到团职,再不如以前猴精猴精的,还鼓起将军肚。娶了城里的女子做媳妇,探亲时领了回家,毛乎乎的眼睛,水蛇腰,那鞋跟高得没有水生搀扶就要歪倒,身上散发香喷喷的气味,溢满了两间土屋。后娘和水生媳妇拉话,水生媳妇花言巧语要这要那,后娘看出这儿媳外表包装超过内心的实质,不高兴了,鼻孔哼哼的:

“你可知道,你哥为了水生,还孤着身子呢。”

瞅空后娘对长生道:

“长生啊,你弟媳是个驴蛋,我可不许你娶这样的媳妇。”

后娘好大脾气,长生苦涩一笑:

“娘,您看我都三十了,城里的女子我看都不敢看一眼,不打光棍就不错,哪里还能择人家呢。”

后娘笑:

“一个大男子,不说泄气话,娘不给你操办婚事,不是没能力,是怕伤你的心,你只管等着。”

夜晚,咯吱、咯吱的床板声伴着弟媳哟哟呀呀的轻吟,越过了那堵纸糊的墙壁,一直传到长生孤寂的梦里,长生便挂满了泪水,想香香。

晨醒,长生呵呵的笑:

“水生,脚凉了,再不须放在哥胸口捂了。”

水生脸红:

“哥,你也老大不小,咋不成个家呢?”

长生道:

“那话说来长。你能娶上城里的媳妇,给祖宗争了光哩。”

翌年,弟弟转业到县里某局当了副局长,渐渐地就很少回家了。那天后娘病了,长生雇车送到县里,凑不够手术费,好不容易找到水生,水生掖着个公文包,没等长生话说完,撂下一沓钱:

“哥,娘就拜托你了,我有一个紧急会议,忙。”

长生把话传给娘,同去的二虎子一听就恼:

“这娃,咋当了官,娘都没有了呢?”

“那是我做了亏心事,”后娘道,“这忙字,心旁一个亡。心死了,还算个什么人?我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长生。手术也不要做了,咱们回吧,我这口气要断在家里!”

回到家里,后娘病就重了,卧床不起。长生端茶递水,洗衣换被,既不含糊,又没有半句怨言。后娘却眼泪不干:

“我割了心头肉,喂了白眼狼。长生,不要在娘心口撒盐了。”

长生心里凄凄的:

“娘,您常常劝慰我看得远,今个儿自己咋想不开呢?儿不,不能治好您的病,心里也苦。”

“长生啊,你心里不用苦,娘这不还好好地活着么,”后娘露出笑容,“来,娘这手臂抬不起来,你替娘梳梳头。”

长生扶着后娘坐起,将镜子放在后娘面前,替后娘梳头。见后娘白发多于青丝,鼻子又酸了:

“娘,您头发都花白了。”

“是啊,娘这一生,走着走着就老了,人一老头发就白了。白就白呗,又怕人看见,将白发裹在青丝里。就如娘这心,生得不正,总以为藏在自己身子里,没人知道哩。”

“娘这谜语孩儿不懂,只是娘的心哪里又不正呢?”

“你为人厚实,今个儿有些话咱娘俩要说到明处。你还记得小时候抓阄么?去上学的应该是你,那时候娘就偏了心。”

“我知道,是我故意让给水生的。”

后娘道:

“你这样说娘心里更不好受。后来当兵,也是娘怂恿你和水生调换,你不记得了?”

“这事倒与娘不相干,我自愿的。”

后娘道:

“那后来,娘犯了这一生的大错,让你卖了那窑青砖,误你终身。”

“我不后悔,都是命里注定。娘,再不要胡思乱想了。”

一声一声娘,清脆清脆的,叫的后娘心里乱:

“长生啊,娘最听你唤娘,娘刚踏进这个家时,你才七岁,除夕夜娘包了饺子,放下碗你先水生叫了一声娘,那时娘就想,应当做一个正直的娘,可后来······后来娘怎么就糊涂了呢?让你受了半辈子的委屈。”

“我不委屈。这些年来,您不曾怨我、骂我,一日三餐都是热饭。换洗衣裳洗得净、补得牢、叠得周正。第一次吃娘做的饺子,皮薄、馅鲜、味长,您说一年一饺,我想要是八岁就好了,可以多吃一个,您听了将自己碗里的倒给我,那餐我足足吃了十个饺子。正月十五,吃了二虎子叔端来的团子,您就亲手学做,您的团子,磨得细、揉得润、醒得好,吃在口里香喷喷的。长生还盼着过年,吃了娘做的饺子,还要吃娘做的团子哩。”

“你这孩子,话虽好听,戳娘的心,自打娘跨进这门槛,看着你八岁打柴,十岁接了老倔头的手放牛,砍草、铡草、过筛子、清圈粪、刷牛槽、垫干土,伺候的不是牲口,是牲灵,娘看出你是一个有责任和良心的孩子。十三岁下地,你爹走后家里大小事都指望你,娘哪来的由头怨你、骂你呢。娘的愿还不了,好多话,都只有留着死后说与你的亲娘听,我只觉得她老是瞪着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后娘病重了,老支书二虎子来看望,后娘却没有给她好脸色:

“二虎子,你还是民兵时,从渡口押我进村,从此我就留下了,我家里的事你最清楚,长生今天的处境,我是偏了心,你也是一只眼失明。”

“这话怎么说?”二虎子茫然。

“长生上学,你说了假话;长生当兵,你做了手脚;长生盖房,是你卖了他的砖。桩桩件件,哪一次少了你。”

“长生娘,这不都是你的意思么,难道我这好人还不是了?”二虎子诘问道。

“你是好人,我不怪你,我要你把这好人做到底。我死后,这房子归水生,床头这只驳了漆的杉木箱,你很早就见过的,我要你把它亲手交给长生。”

“长生娘,咱们已经做了许多错事了,这一次你就放过长生吧。”

“看来你已醒悟,只可惜所做之事如泼在衣服上的墨迹,洗不净。既然洗不净,咱们不洗了。一切错落我担着,这不,我还落了笔,照我的意愿行事。”

二虎子临走,长生娘叫住他,递给他一双鞋,并附上一张纸条:

“这鞋你交给长生,他出走的时候你叫他穿上。纸条么,有一天长生回来了,再交给他。”

那年落第一场雪时,后娘死了。遵她的遗愿,葬在长生亲娘的墓旁,老姊妹有话说。丧事毕,支书二虎子读了后娘的遗书:

“两间土房及所有财产与水生,床头那只剥了漆的杉木箱归长生。”

众人啧啧:

“这女人听说是阔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礼,咋比常人都不如呢?”

“养的不如生的,这又有何大惊小怪。”

老倔头的罗圈腿靠着竹杖的支撑,也赶来恨恨道:

“恶人做长了,一直要做到土里去哩。”

大家七嘴八舌,怪长生娘心狠。长生不语,流着泪拿起那条桑木扁担,穿着那双娘给她攒着的藏青色布鞋,挑了杉木箱和几件换洗衣物,离了家。

这时渡口已建了,再不用摆渡船,长生漫无目的地走在桥上,听见一个声音唤道:

“长生哥,我等你好久。”

循着熟悉的声音,长生抬头,原来是香香,还是十年前的那条镶着花边的裙子,又学着城里的女子,头上系条纱巾,脸蛋还如先前好看,只不过更显成熟,傻傻望着长生笑。

见着香香,长生愈发悲悲的:

“我娘死了,家也没了。”

“咋死了呢?一个月前她要我在桥上等你。可等着了你,竟见不着她老人家了。”

“等我?娘怎么没跟我说起过呢?”

香香脸红:

“既然没说,你来桥头干啥?还记得这枚戒子吗?那天有财送彩礼,你娘借鞋样,是你托她捎给我的。”

长生摇头,他当然不记得。

香香接着说:

“去年,有财有了外遇,赶我出门,你叫你娘来陪我,送钱送物。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长生越发莫名其妙。

香香又说道:

“你娘最后一次来,催我和有财快点离,说是我们家长生都等不及了。她还说,你天天在桥头望着,还穿着我十年前给你做的这双鞋哩。‘情未了,总有相聚时’这句话,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长生低头看着鞋,才醒悟娘不会做针线,原来是香香多年前的信物。只不过后娘所做的这一切,长生浑然不知。

回到家里,长生和香香打开杉木箱,除了几件后娘从未穿过的旗袍和衣物,箱子夹层内,金条、银元、手镯、耳环、还有闪闪发光珠宝项链,沉满箱底。散乱的几张发黄的老照片,记录了后娘年轻时的美丽和曾经的幸福。联想后娘晚景凄凄的,长生又一次失声痛哭,不过这一次悲痛不孤寂,有香香陪着。

长生并没有对后娘的这份大礼感到惊喜,悲戚中,他对香香道:

“没了娘,我这心里没了主。爹、亲娘和后娘都在家里,我不能忍心丢下他们,咱们还得回家。”

香香无语,点头。长生和香香回家时,两间土房空着。水生和弟媳让老支书二虎子留下话,祖宗留下的房子,多少叫长生折几个钱。

长生兑换了一些珠宝,托二虎子捎给水生一万元。二虎子惊叹:

“两间茅草屋,怕是值不了这许多?”

长生道:

“兄弟一场,哪有什么值不值呢?”

二虎子拿出后娘留给长生的纸条,长生和香香不识字,他便念道:

“长生,娘携亲子来,在你的臂弯里合眼,跨过生死这一步。倘若这一次留给你悲伤,不是娘的错,是天意。相处的时光一眨眼,眨眼间,娘好似在火焰上行走,脚总是不着地,是非曲直都在娘心里装着。娘一生酸甜苦辣四味尝尽,这第五味啊,几分愧几分愁,有些咸有些涩,含着辛又有悔,丝丝缕缕斩不断理还乱,塞在娘心头堵得慌,如今随着娘一同融化,娘的心也就实在了。待到下一个落雪的日子,娘还来给你做饺子,你咂着嘴叫娘,娘最爱听。孝心值千金,娘记住你,你······忘了娘吧。”

长生听了呜呜,二虎子也老泪纵横:

“好妹子,背了一生的恶名,谁又懂你的心呢?”

后娘满周年,长生在坟上培土,水生开着轿车来上坟,刚点上一柱香,轿车内喇叭就响了。长生想和水生唠唠娘,顺便分出一些娘的遗物给他。不料水生对长生匆匆点了一下头,急忙上了车。望着车后远去的沙尘与烟雾,长生一阵落寞袭上心头。

从此,长生、水生兄弟,形同陌人。

后娘出身在汉口的一个好人家,读过很多书,有一个如今都很时尚的名字,叫罗兰。能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下中叶监利县最北的一个偏僻村子里的事。我把它记下,并为之感动。你若不哭,是我笔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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