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帖

盛夏的五月，如此多情，花瓣离开花蕊尽情绽放，当然骄阳自是当仍不让，把大地晒得通透，尽管燥热难当，但心情还是大好，便约好友到附近的湖边同游，走到中途，看到一个婚帖，便捡了起来，翻开一看，内容很是新奇，写道：你眉峰轻扬，我情动一场，清清浅浅，地久天长。一生一世，有次庚帖为证。再看名字，却是蓝白和幻如。这么看来，肯定不是正规的婚帖，想必是热恋中的情侣的情动之物。

我更是觉得如此浪漫之情，难能可贵，便把它装到随身包里，回家之后再把它放到珍藏盒里，朋友也觉得挺好。

之后就又突然想起了一个与庚帖有关的故事，是奶奶讲的，说实话奶奶讲了一大堆故事，我能完全记清楚的也就几个，以下便是其中的一个。

那时候奶奶也就十一二岁，在她们大队里有一个叫新扬的穷小伙，看上了一个叫兰兰的穷姑娘。可是兰兰开始根本看不上新扬。有一次中午新扬偷偷地约兰兰，被奶奶以及一起的几个姑娘听见了，以为兰兰不会答应，可是她却意外的答应了。奶奶胆大，就带着几个人去偷看，只见新扬脸涨得红通通地在兰兰面前表白，具体什么内容，除了新扬自己，连兰兰都没听见，这还是后来兰兰悄悄地告诉奶奶的。可是当时的兰兰却把大家给吓了一跳，尽管大家都知道兰兰会拒绝，可是没想到她会那么大声，而且当时的兰兰居然也知道奶奶他们几个人偷听的事。兰兰说：新扬，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你，你没钱没房的，叫我跟你睡地埂去啊，我还想穿新衣服咧，我嫁人就是要穿新衣服，住新房，我知道你办不到，所以我不喜欢你，就算你喜欢我也是白搭，我本来今天不想来的，可是我想应该给你说清楚，所以我就来了，我知道这儿有人偷听，我不怕，你也甭怕…….好了，我说清楚了吧，我走了。奶奶说，就兰兰那会的那声音，本来没偷听的人也全听见了。

本来欢欢喜喜地来表白的新扬一下子跟泻了气的皮球似的，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脸是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走也不是待着也不是，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心里是什么情况，可是就拿那样子、动作来看估计是既难为情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既生气又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既想放弃又舍不得。他猛地站起来，又在原地慢慢地很茫然地转了个圈，看起来步履维艰。之后就又嘟囔着走了，奶奶说看那嘴形，估计嘟囔的是钱和房子。

也难怪，据奶奶说，新扬第一次看见兰兰就喜欢上了，兰兰胆大，不拘一格，不畏势力，干活卖力，正义，敢跟上级对着干，却又很有分寸，以至于上级也抓不住她的毛病，气得干瞪眼。

这次兰兰明目张胆的拒绝了新扬，本来就一个没本事的穷小伙，大家很是看不起，这下可好，被一个穷丫头拒绝了，更是抬不起头了。说实话那时候的消息传得比有便捷的通讯工具的现在还快，原因自然很简单，那时候人们埋头苦干，无以为乐，有一点奇闻、丑闻自然是一分钟之内便能传百的。何况大家还在一块干活。

以为这次新扬彻底和兰兰翻脸了，晚饭过后，新扬跑到兰兰住得地方，喊了一声：兰兰我走了。便悄无声息了。

可是过了两天之后，他又回来了，被大队主任批评了一顿，念在他不认字的情况下没罚他写检讨，但必须得当着大家的面口述检讨，检讨的原因只是为何无辜逃跑。大队主任很好说话，再说这件事牵扯到兰兰，他们觉得没事还是少惹她的好。况且兰兰听说新扬回来了，便觉得不妙，跑到主任室去求情，还说不同意就偷偷地把猪放跑，主任知道她敢做，敢赖，而且谁也找不到是她干的证据。

检讨会上，兰兰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新扬带着红通通的脸站到了大家的面前，吞吞吐吐的开始了检讨：“我因为，因为逃跑…….不是，是无辜逃跑所以检讨，我向组织保，保证再也不会无辜逃跑。”下面一阵哄笑，有人便起哄说：“那就是下次还会跑的，啊！有原因就跑，是不是啊！哈哈哈…….”新扬更慌了，急辩道：“不，不，不是，是再不跑了，我要好好干活，攒钱，买房子，”下面立刻就有人接到：“娶媳妇，是不是啊？兰兰”。兰兰这回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把脚上的一只破布鞋脱下来就砸了过去，嘴里还喊着：“教你再胡说，你个骚猴孙子。”之后会场便一阵混乱。新扬又站在那里愣愣的，揉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衣角。

主任说了散会之后，大家散了，新扬还站在那里，傻傻地，谁也没想到，兰兰跑过去说：还站着干嘛？走啊，更让大家意外的是兰兰抓着新扬的手就往外走，新扬就那样被兰兰拽着出去了，趔趔趄趄的……后来兰兰说其实他也觉得新扬不错，只是想知道他对她的决心有多大，因为新扬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又回来了，她便明白了，也有了主意了。

他们就这样好上了，兰兰说：咱一起攒钱买房子。新扬又嘟囔到：不，你攒的买新衣服，我咱的买房子。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我是男人。

可是这样明目张胆的爱情在那个不能明目张胆的时代是不能有任何保证的。因为政策，因为嫉妒，因为流言，因为没有权利，更因为没有父母。兰兰和新扬的父母都是被饿死的，他们流落至此，主任收留了他们，把他们和大家安排到一块干活，也让他们混口饭吃。

没过多长时间，有人告发了主任，说队里有人偷情，主任知道了也不管，于是主任便被调走了。换了新主任，一个动不动就发火，动不动就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人。一个叫阿文的女的，喜欢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有一次被兰兰抓住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心里不服兰兰已经很久了，只是忌于前主任的威势不敢把兰兰怎么样。现在换主任了，把她可给乐坏了，在新主任调来的第二天晚上就给主任吹了个风，说兰兰和新扬犯了纪律。

第三天主任叫了一些人去证实，结果很快，兰兰和新扬就被分开关到两个柴房里。那是是初冬时节，北方的初冬是最冷的，兰兰没有可以避寒的衣服。没过多久就被冻病了，也没人敢去看他们，因为看了便会被看作是反动派抓起来。后来兰兰和新扬还被关在柴房里这件事就被大伙给忘了，他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等到人们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初春了，兰兰死了，新扬也神智不清了。大伙也惊奇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新扬为什么还活着，后来发现柴房里的柴全是被嚼过的，还有老鼠骨头，也在新扬的嘴里发现了土，其实这也未必能活得下来。治疗的医生说新扬是靠着信念活下来的，他这意志可够坚强的。于是，大家明白了。

新扬醒来的那天是早晨，阳光异常明媚，透过窗户看外面，足够可以给你一个“这世界如此静好”的错觉，以至于新扬睁开眼就笑了，奶奶说，他的笑，真的是比那阳光还好看几分呢。奶奶和一块的几个姑娘去看新扬。新扬笑着问：莲花，兰兰呢？问完脸又红了。奶奶没敢说，其中一个嘴快的说：兰兰早死了。不被冻死也饿死了。那伙没良心的，冬天我偷偷地去看你们，走到半道就给抓回去了。

其实在新扬听到兰兰死了的时候，他便再也听不见其他的了，好像世界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时候，脑子嗡的一下，便什么也不存在了，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里面有个白色的身影，好象是兰兰，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兰兰，叫人如何分得清？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新扬昏死过去了，经医生全力救醒后就直接送到了精神科。

当然新扬没钱没亲人的，在精神病院待着本来不太严重的因为没人看护也变得非常严重了，没办法，奶奶和几个人就商量着带到了村里。走进村里的时候，只见新扬两眼发光，嘴里嘟囔着兰兰，兰兰……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跑了。到饭点的时候，谁要是碰上了，便给他口饭吃，他常常吃着吃着，突然就好像明白过来了似的问：兰兰吃了没？大家也就习惯了，附和着回答他：吃了吃了。就等你了，你快吃吧。

有一年初一，大家起来到门上放鞭炮，发现贴的对联都不见了，正在惊奇之余，忽然看见新扬跌跌撞撞地跑到各家各户门口，气喘吁吁地说：请帖请帖，我和兰兰要结婚了，是老天爷让我们结的婚。看着大家傻愣着，原来新扬把对联撕去做了婚帖了，他又神神秘秘地补充道：昨天晚上我可算是梦见老天爷了，哈哈哈，你们猜怎么着？这老天爷呀，他送给了我一个庚帖，还说：新-扬-啊，你和兰兰相爱一场实属不易啊！看在你们如此情真意切的份上，我便给你们做主了，再赠你一个庚帖，你再照原样多写一些，分给村里的人，让他们参加你们的婚礼，记住，是老天爷让你们结婚的。

可能新扬是在学着他印象里老天爷的语气说话的，可大家也听出来了，这是村里张老汉的语气。于是大家也明白了张老汉的良苦用心。有几个人也迟疑道：“只是这对联怎么办？总不能没对联吧”。也有人应道：“不妨，没有就没有吧，毕竟咱们也有对不起他俩的地方，要是当年咱再努力一下，也许结局就不是这样了”。接着有人叹了口气后喊道：“放炮喽，迎新娘喽”。于是村里鞭炮声四起，只见新扬乐得合不拢嘴，果然，来了一顶红红的轿子，停到新扬面前后，新娘被抬了出来，大家正纳闷了，还以为兰兰复活了，接着大家才发现原来是用木头做的，当然新扬不明白。

此时的新扬已是泪流满面，嘟囔着：兰兰，我们结婚了，你看这庚帖，是老天爷批准的，谁都阻止不了我们了，你看你看。

随着一声新郎新娘入洞房，新扬抱着兰兰回到了村口的小破屋前，他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羞答答的笑了。

人们会经常看见新扬和“兰兰”在村口晒太阳，新扬看见经过的人就介绍：这是兰兰，这是兰兰，是我媳妇，她喜欢太阳。嘿嘿….

后来村里有一个叫一一的小女孩，经常被新扬逗笑，慢慢地，小女孩就开始和新扬一起玩，那时的新扬已经老了，有了驼背，不过脸上干干净净的，据说是张老汉的儿子不定期的会给新扬刮刮胡子。

每到晌午，新扬就会带着他“媳妇”出来晒太阳，不一会，一一就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跳到新扬跟前，总会把新扬吓一跳，小孩子自然喜欢极了新扬每次的反应，至于新扬，也许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了兰兰，也许他不愿再去记下谁，当然也无需再去记下谁。一一附在新扬的耳边说：新爷爷，咱们去偷杏子给你媳妇吃好不好？先让你媳妇在屋里睡一觉，咱回来了给她一个惊喜。自然，小女孩是不懂这样的惊喜的，这些话是她妈妈教给她的。

于是，有那么四五年的时间，每个接近黄昏的日子，人们总会看见，一个小姑娘拉着爷爷的手，一起跑出村口，说是去摘杏子。不论是不是那个季节，他们都去摘杏子，要给兰兰一个惊喜。

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新扬去世了，抱着一堆早酥梨，安详离世，据在场的人说，新扬死前的最后一句便是：给兰兰一个惊喜。

人们把他和兰兰葬到了一起，还有那个木头人，尽管早已成朽木。

我会情不自禁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不同的人听，自然会收到不同的反应，而我也清楚，我并不是为了要得到别人的某种反应，我只是在一遍一遍地讲给自己听，从不厌烦。直到今天，我已经二十二岁，却从未遇到过如此真情，别人的，或者自己的。遇到的只是一些因寂寞难捱而牵手的人，最后以种种很烂很可笑的理由分手。

总是觉得，如此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若竟无一人因想要“与子偕老”的原因而“执子之手”，那我不得不说到终老生命也还只是过半。倘若真的有，那我便“哪怕琉璃百世，迷途千年，也愿”；倘若真的没有，那我便宁缺勿滥。

最后想替天下有情人问问：“若我白发苍苍，容颜迟暮，你会不会，依旧如此，牵我双手，倾世温柔”？

若我或痴或傻，半生颠沛，穷困潦倒，你会不会，依旧如此，吻我双眸？

你可曾有过一生待我如初心的决心？

你可曾真正地想过与我或生或死，终会相依相伴？

若不会，若迟疑，若没有，那岂不真是辜我一生心，负我千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