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梦到西洲

2019-11-28 14:10 | 作者:飞雪∮飘凌 | 散文吧首发

月华漫天,星斗宏穹,洁光映在江面上如洒了金粉一般波光粼粼,两岸树影婆娑,倚着淡淡的清风沙沙作响。一条龙船划过水面,这初的洛水之滨,咋暖还寒之际的雾气氤氲,龙船好似从迷雾中行来,又驶入另一重浓雾之中。

这船是从洛阳出发驶往汴梁,船中所坐的都是参加殿试的举子,他们个个寒窗苦读、学富五车,誓要鱼跃龙门,摘夺桂冠。

我与子川兄是同乡同宗,他自幼便去了岳麓读书,今回乡祭祖,望佑高中,故与我结伴而行,好一路上也有个照应。长漫漫,我生自中原很少行舟,更不识水性,这波涛打在船身上一摇晃,我便头昏眼花,坐卧难安。子川见我模样哈哈大笑:“你这样子若是随我去了潭州,只怕天天都寝食难下。”我苦笑道:“子川兄莫在嘲笑我了,我自幼身虚体乏,这舟车劳顿实在不合适我。”子川拍了拍我的背,“走,我带你去甲板上透透气,说不定会好受些。”我点点头随子川来到船头。

夜晚凉风袭袭,我身子一颤,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只见江岸景色怡人,雾霭中星火点点,举头仰望,星月交辉,光华洒满了船头,心头一动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吟罢对子川说道:“子川兄,这张继诗中写的虽然是姑苏的景致,但对应到洛水之滨也能心有神受。”子川道:“这夜晚江景大都差不多的,我在潭州时,去往岳麓都得横渡湘水,夜晚也和这一般模样。”我听到湘水,连忙问道:“屈原《九歌》里写有湘君思慕湘夫人而不至,独自空叹‘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聘望,与佳期兮夕张。’不知子川兄夜行潇湘时,有没有邂逅于湘夫人?”子川笑道:“我一凡夫俗子何以得沾顾神女容姿。”我摆摆手道:“非也,凡夫俗子只要心诚慕也会与神女邂逅的,比如在这洛水之上就有人目睹过神女容姿。”子川一愣,随即笑道:“你说的是那曹子建?”我答道:“曹子建的《洛神赋》有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他若是没有亲眼见过,又怎会描写得如此生动。”子川打趣地道:“莫不你也想见一见神女风姿?”我宛然一笑“能见神女容姿,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话音刚落,却见那迷雾之中有人影浮动,我忙拍了拍了子川,“快看,那是什么?”子川闻声看去,“茫茫大雾,什么也没有。”我说道:“我刚看到有人影在水面上飘舞。”子川大笑说:“哪来的人影?我看你是思慕成疾了,夜已过半,咱们快回舱歇息吧。”说罢便转头向船舱走去。

我却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这茫茫水面,不知看了多久,倏然一阵晓风拂过,吹开了迷雾,水面上飘来了一朵合苞待放的芙蕖。芙蕖越漂越近也越来越大,在船前徐徐停伫了,花瓣缓缓打开,一个白襦蓝裳的女子睡在其中,艳若桃李,肌似冰雪,钗摇流珠,垂鬓飞髻。女子微微睁开眼眸,倚手坐立,指尖轻拈一件薄如蝉翼的衫衣往身上一披,盈盈起身,迎风曼舞。

这绰约舞姿,绝世而立,我不禁看呆了,双脚不听使唤地向前移去,浑然不知已到了船边。“噗通”一声,脚下一空我便坠入了江水之中。江水冰冷,深深刺入我的心肺,我不停地挣扎,却越挣扎越往下沉,寒水合着淤泥从我的口鼻中灌入,使我不能呼吸,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生命也即将终结。突然,一股暖流从脸颊流遍全身,身体感觉不到江水的寒冷,呼吸也变得顺畅。我心中诧异,睁开眼来,只见刚刚在芙蕖上飘舞的女子正在我身旁,一只香软暖滑的手正抚在我的脸上,那股温暖的气息正通过她的手心传入我的体内。女子见我睁开眼来,浅浅一笑,回手拉住我的手腕向上游去,随着一阵激流波荡,我跃出了水面。

水面外白茫茫一片,许久后我才能辨清事物,这里不是船头,我站在一潭清澈而闪烁着琉璃色彩的池水里,远处山峰叠嶂,白雪皑皑,池畔绿树丛荫,语花香,一棵参天大树直耸天际。抬头仰望,日月在穹顶不停旋转,共同把天空照亮,二十八星宿齐聚在四周飘浮,我想伸手去触碰斗宿,它却迅速移动开来。转身看了看周围,那个在芙蕖中曼舞的女子,那个救我于洛水的女子她在哪里?四周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而她早已不知去向。心中有些遗憾也有些酸痛,“我不过一凡人,她乃是天外仙子,又怎会再与我相见。”不觉一声哀叹。

“汝何故哀叹?”一个声音从我脚底传来,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去,只见一只小虫沿着我的裤腿爬到了肩上。“你是何物,竟能人语?我所处之地又是何处?”小虫笑道:“这里是北冥,我叫蟪蛄,你别看我小,我比你们这些蜉蝣本领可大了。”“我是蜉蝣?”我笑问道,蟪蛄道:“有什么可笑,凡人的生命别看它寒暑数十载,可在这北冥里十载光阴也不过是朝生暮亡,和蜉蝣有何区别,我就不同了,我生而秋死,虽不可语冰,但一季芳华我还是可以享受的。”我惊讶地望着蟪蛄,说不出话语来,蟪蛄得意地笑道:“你别吃惊,看岸边那棵大树,它的名字叫椿,八千年一春,八千年一秋,如今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可它还是壮年哩!”

话音未落,只觉脚下晃动,我们像是被动物托起了向岸边游去。我慌张地跌倒在那动物的身上,连声呼救。蟪蛄连忙说道:“别瞎嚷嚷,我们脚下是一条大鱼,它是名字叫做鲲,它会帮我们送回到岸上。”“有那么大的鱼?”我惊愕道,只觉一阵颠簸,我缓缓的从鲲身上落到了地面,回头看去,鲲却早已不知踪迹。霎时,一阵大风从椿树上刮来,蟪蛄拍着手叫喊“快看,大鹏要展翅飞翔了。”我闻声看去,一只彩色的大鸟在树梢上扑扇着翅膀,迎着清风扶摇而上。我问蟪蛄道:“大鹏飞那么高是要去往何处?”蟪蛄答道:“大鹏每到此季都会迁徙到南冥去。”“北冥虽冷,但也有温暖之地,可以在池畔的榆檀树下过,为何还要飞往九万里外的南冥?”蟪蛄闻言哈哈大笑“看来你还是不够洒脱,小智比不上大智,命比不上长寿,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怎知黑夜和黎明呢。你看这茫茫天地,一望无际,你们凡人一生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在这世间不过浮云一般,还不如我御风而走,游遍万水千山活得逍遥自在。那些追求名利乃至长生的人,这一生一世都在为了执念而奔波,一刻都未曾停歇,天地富有万物,你的金钱权利能超越得了天地吗?日月与宇宙同辉,你的生命福寿能长生得过日月吗?倒不如活在当下,追寻自身的快乐幸福才最为重要,正因为生命无常,宇宙变迁,所以才要把握好现有的时光,以其终日惶惶,不如逍遥一游。”

我闻言心有所思“这些年来,为了科举庸庸忙忙,勤奋和操劳是每日不变的主题,以为考取科举就能拥有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那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教诲时时在耳畔环绕,但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到底有多少青春和岁月等得我们去虚渡和挥霍?倒不如趁有精力和时间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去爱自己所想爱的人,逍遥一生。”想至此处,心中突然闪过那女子浅笑的容颜“不管你是仙也好,是神也罢,我定还要再见你一面。”

我转头看向蟪蛄,蟪蛄也看向我,喃喃说道:“那个为救落水的你而触动凡心的仙子,她被天帝禁足在北冥最高的姑射山上,如果你真懂我刚说的话,能够放弃科举前途、功名利禄,那就赶紧去找她吧,深山寂寞,岁月苦寒,世人都道神仙好,可哪里知道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我心头一凛,急身向姑射山赶去。山峰高耸入云霄,霞雾环绕,险石凌峭,山中仙鹤飞舞,宫宇巍峨,山涧溪水蝉鸣,亭台错落。宫殿里亮起了长明的烛火,青纱飘舞,一缕缕迷人心神的龙涎香味弥漫着长廊,阁楼里传出阵阵美妙绝伦的箜篌音响。这就是世人向往的天外仙府,却也是固人自由的牢狱枷锁。

我不知爬了多久,只觉越来越寒冷,周围景致早已白雪皑皑,这是姑射山的峰顶,寂寞空冷的禁土。就在那峰顶的山崖上,我看到了你,你脱去了如蝉翼般的衫衣,披上了一条浅蓝色的帛巾。你看到我有些欣喜,珠唇微启,浅浅一笑。蟪蛄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边吐气边道:“他为了来找你,可是一口气爬上了姑射山顶,这也证明他是真心喜欢你。”女子脸微微有些晕红,侧颜低下头去,好似是害羞,又带有些犹豫。一个是天外仙子,一个是尘世凡人,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当年洛水之神的宓妃一定也是因为人神之虑才匆匆与曹植别去,世人只道《洛神赋》千古流芳,却不知这背后所包含的思念与愁郁。蟪蛄见状说道:“你俩一个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一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既然相互爱慕又何必在乎身份。”我闻言点点头,走向前拉住你的手,你抬起头来看向我,我们盈盈相对,却又脉脉无语。

不知何时,头顶的日月开始偷偷的交换位置,蟪蛄看了看天空大声叫道:“不好,日月开始交替啦,你赶快离开北冥,这里的一个昼夜便是凡人的一生,你要是不离开马上便会死去。”你充满惊慌与不舍,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紧紧拉住你的手说道:“我不走,哪怕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刻,我也不要和你分离。”你眼眸含珠,嘴角微抿,对我摇了摇头,挣脱了我的双手,转过身而去。我忙伸手去拉你,却只拉住了你的披帛,丝帛柔软从你的肩臂上滑落,你轻轻一闭眼,一滴清泪随风飘落到我的脸上,我想伸手去擦拭,手举到脸颊却又停住,我不舍将它拭去,我知道这是你送我的最后礼物。

我像失了魂一样的跪在地上,手中看着那条披帛,喃喃自语:“你将去往哪里?我又将去到往哪里寻你?从此别后,秋水伊人,再难复见。”蟪蛄见我还在原地不动,急忙抓住披帛向山下跑去,我慌忙攥紧披帛,却不料只扯下了披帛一角,身子朝后踉跄几步,脚下一空,跌下了山崖。

天旋地转,我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子川见我醒来大喜过望,“你总算醒来了,我真怕你溺水身亡。”我忙问子川发生了何事,子川说道:“也不知你着了什么魔,我叫你回船舱歇息你却不闻,一个劲地朝船头走去,最后越过船杆掉进水里,还好我熟悉水性才把你救了上来,不然怎跟你父母交代。”我心中惆怅,原来刚刚发现的一切都是一场境,南柯一梦,梦醒我还在这里,那北冥有鱼,那姑射仙女都是梦幻、皆如泡影。但这浑浑世间,到底谁才是醒来,谁才是梦里,我将手举起敲了敲额头,却发现手中紧握的一块浅蓝色帛片,心头一颤,望向了窗外明月

翌日一早,我便向子川辞行,子川纳闷道:“你可真想好了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殿试机会?功名富贵就在眼前,你真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收拾行李一边说道:“经历昨晚的九死一生,我忽然感悟,这世间的一切皆是水月镜花,那些功名利禄更是如浮缕烟云,有什么可追求的,何必为尘世所累,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倒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游遍千山万水,落个逍遥自在。”

子川白了我一眼道:“那你现在要游往何处?”“我要去寻找姑射山,我知道她一定还在那里等我归去。”“她是何人?”我却没有回答他,指着江水说道:“此处洛水汇入黄河,我就此改船从黄河直下,再游入东海。听闻东海有蓬莱仙岛,附近渔夫曾在岛上遇到过仙人,我想去问问他知不知道姑射山如何去。”子川惊道:“蓬莱?先别说它有没有,就是有那得去多远?”我笑道:“不远、不远!不是有诗云:蓬山此去无多路吗?”子川摇了摇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拦你了,望你好生珍重,后会有期。”我对子川一揖告别,换船顺流东去。

清风伴下,流水行舟已过百里,日月穿行如梭,世事变幻若谜。我站在船头回忆着昨晚的一切,大家都说黄粱美梦,现实与梦境到底谁才是黄粱,谁才是美梦?世人皆痴迷于功名,但功名利禄怎比得过追寻此生真谛来得逍遥自由。不管千山万水我都要找到你,这或许只是痴梦,又或许只是虚妄,可那又怎样呢?寻你,是我此生不换的真谛。我从怀中拿出了那块扯碎的披帛,上面忽然出现了一行字语: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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