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自述(上)

2017-08-01 18:23 | 作者:独自行走 | 散文吧首发

今天是我五十周岁的生日

在今天之前,若有不相熟的人问我的年龄,我会含含糊糊的说,四十来岁吧,个别不懂事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四十几?”我会嗫喏着,底气不足的小声嘟哝道,“大概四十九吧”。但过了今天,即便再自欺欺人,即便脸皮再厚,四十几的话也无法说出口,我的生命永远没有四十多岁了。

想想真的很伤感,感觉自己还很年轻,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很浪漫的想法,还像不熟的南瓜,怎么就到了五十了哪?五十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个生理年龄,更是个心理年龄,一想到“年过半百的老人”,我就极度排斥这个数字,我无法把自己和老人联系到一起。非但如此,对称呼也很敏感,有时朋友聚会,大庭广众之下,有人当场喊我一声老王,我会愕然不解,为之侧目,是喊的我吗?我有那么老吗?

什么样的人算老人哪?我心里有杆秤,最起码像父亲那样的。父亲天生老成,三十来岁就已经沉稳得像五十多岁了,到了五十多岁,容貌依然没多大变化,但言谈举止,从容有度,厚重得像一座大山,给人以踏实,稳重,老道的感觉,早早就赢得了“王老”的美誉。以我现在的年龄和父亲当年比,早已绰绰有余,但在为人的成熟上,差得何止千里万里, “王老”这个词,这辈子都不会用在我身上了,莫说“王老”, “老王”恐怕都不会有很多人叫。

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身体突然消瘦下来,骤然减轻了二十多斤,自己还没觉得什么,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让我到医院查查,是否得了大病。去齐鲁医院做了胃镜,大夫说里面好像有东西,但看不清楚,建议再做个钡餐。后来又做了钡餐,啥事没有,只是浅表性胃炎。这本来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但对我来说,却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从此后对身体格外关注起来,整天感觉不是这疼就是那痒,疑神疑鬼,去医院如同家常,什么喉镜胃镜结肠镜,X光CT核磁共振等,全都做了个遍。我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活不到四十岁,后来,四十岁不知不觉过来了,而且过的还挺滋润,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打球喝酒。后来,我又怀疑自己活不到五十岁,这个年龄在我心里曾经无比遥远,遥远的像天边的一块云彩,可望而不可即,没想到转眼也就到眼前了。

既然五十已过,身体条件尚可,六七十岁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年龄,那真的要对自己的人生做一番梳理了。陶渊明《杂诗》有云,“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曹操在五十六岁那年,写了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说自己小时候的志向不过是当一个地方小官,“好做政教,以建立名誉”,后来被征召做了都尉,志向也不过是封侯,当个征西将军,死后在墓碑上题道“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后来遇董卓叛乱,群雄并起,杀袁绍,灭袁术,东奔西突,南征北战,十几年下来,居然做到了宰相一职,原非本意,远离初衷,唏嘘不已。

那么我的志向是什么哪?上小学时,老师让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同学们为了应景,纷纷把理想扯得都很高大上,有的要当教师,有的要科学家,有的想当飞行员。我那会家里穷,整天吃掺了玉米面的、专门留给爷爷奶奶吃的卷子,为此还得冒着被弟弟夺下来数落一顿的风险,最大的理想就是每天能心安理得的吃上白面馒头,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上的台面的志向。后来读高中时,物理老师成为我的偶像,那会儿他刚从师范院校毕业,血气方刚,英神俊朗,常常在课堂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那时就想,将来能做一个像班主任这样的老师就好了。高考完后不幸住了院,在医院里看到男军医们整天背着手踌躇满志,气定神闲,在一众小护士面前骄傲得像打鸣的小公鸡,风得意,那时就想,将来要是能当个军医也挺好。

其实这些志向都不叫什么志向,就像流星闪过,春了无痕,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坚定不移的,百折不挠的去实施,我的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是懵懵懂懂的,随波逐流的,该上学上学,该毕业毕业,该工作工作。现在回想起来,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就那么几步,走对了一生顺利,走不对,处处被动,对我来说,不幸属于后者,关键的几步几乎都没有走对过。

第一个关键点应该是中考吧,那时我随军在父亲部队附近的一所乡镇中学就读,到了初三,镇里几所中学搞了一次联合选拔,将成绩出色的学生组成一个重点班,住校,全封闭管理,集中全镇最优秀的老师来上课,全力以赴冲击县一中。那次,我所在的联中考上三个,我是其中之一,从此,便告别了父母,开始了每周回家一次的独立生活

那一年的生活几乎是痛苦的,煎熬的,风轻云淡、笑逐颜开的日子极少,大部分时间都愁云惨淡、眉头不展。概因为,在原来的中学时,我的成绩轻轻松松就是全校前三,颇受老师的戴和同学们的尊崇,日子过得如鱼得水。但到了重点班,在一些高智商的同学面前,却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五十个人的班级,我第一次考试就在三十开外。我是个天生不服输的人,为了赶上去,从此便开始了昏天黑地的苦读,最后的成绩稳定在前二十,偶尔冲进前十,再想往前就很难了,如果照这样下去,考入县一中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就在考试前的那个月,出了点小状况。

我有一个爱抠指甲的坏毛病,具体讲就是用其他手的手指甲去抠左手的大拇指。一开始指甲盖发滑,扣起来没感觉,我就用刀子轻轻的在指甲盖上划了一道缝,沿着这条缝往下抠,越抠越带劲,越抠缝越大,越抠指甲越薄,最后,居然把指甲盖抠透了,整个指甲盖发黑,溃脓,肿胀,没办法,只好回到家里,让部队里的医生把手指甲盖整个掀了去,敷上药,包扎好,让它慢慢的,重新长出新的指甲盖来,过程痛苦不堪,还要隔几天就回家换药,影响了中考的发挥,没能顺利升入县一中。

因为中考没考好,很是灰头土脸,发誓要在高考中找回来,整个高中三年,可以称得上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没一天懈怠过,成绩始终稳定在全校前两名。临高考前最后一次烟台地区统一考试,也就是所谓的预考,更是发挥出了平生所学,达到了成绩上的最高点,名列烟台地区报考山大的第一名。如果按照这个走向,再坚持十天半月,我的考学之路将会非常顺畅,前途一片光明,但恰恰在这时,身体又出了问题。

预选考试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感觉整天头沉,倦怠,无力,咳嗽,每天早晨起来晃晃脑袋,像顶着一口铁锅,而且始终有睡不醒的感觉。去操场跑步,跑了几步,觉得喉咙痒,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鲜红的血。预选考试时,已经发着三十八度以上的高烧,征得监考老师同意,用小手绢沾了水放在课桌上,时不时拿来擦擦脸,就这样坚持完了预选。预选考试一结束,可以回家休息几天,父母看我身形憔悴,骨瘦如柴,大吃一惊,母亲更是泪流满面,立刻拉我去医院,一查,双肺浸润性肺结核,再拖一段时间就会成空洞了。大夫建议我马上住院,我想,好不容易学了三年,临门一脚如果不踢一下就得再复读一年,想想那种暗无天日的紧张生活,我就不寒而栗。我坚持考完试再住院,就这样,拿了点药就回家了。高考依然是发着高烧考的,依然用小手绢擦脸,稀里糊涂考完,第二天就住进了部队145医院,最后成绩下来,进了一所普通的工科院校。

高考是人生最关键的一步,无论多么夸大它的重要性都不为过,这一步走错了,后面只能亦步亦趋,顺势而为。

我所考上的这所工科院校以造纸,陶瓷,玻璃,食品为主,是面向轻工系统的,由省一轻厅主管,以培养工程师为主,毕业生绝大多数都要分到工厂。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枯燥而又呆板的名词,我立刻头大了,一个也不感兴趣,最后,矬子里面拔将军,选了一个电气自动化专业,四年大学学下来,痛苦不堪。

有两门课让我记忆犹新,一门是机械制图,一门是电子电路。

机械制图是在一年级上学期学的,简单的说,就是要将一个结构件从正面,侧面,上方做投影,用图标、符号、数字、线条等标识出来。比如一个杯子,从正面和侧面看是一个长方体,从上面看就是一个圆。我的立体感特别差,想象能力欠缺,简单的还能应付,稍微复杂一点就想象不出来了。因为听不懂,上课对我来说等于对牛弹琴,所以老师讲他的,我就在下面看小说,做作业都是抄别人的。

毕业设计遇到一些麻烦,记得是画一个变速箱,悟性好的同学早就画完了,图纸干干净净。我也购置了全套的绘图工具,煞有其事的比划了一下,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一筹莫展。最后,拿同学画好的来照抄,即便这样也不行,图纸上大圆套小圆,虚线并实线,曲里拐弯,乱花渐欲迷人眼。没办法,只好央求好友给我画了一张,勉强应付过去。画大图是个熬人的仔细活,即便再敷衍,性子再急也得按着步骤来,一笔一划不能少,同学点灯熬,帮我画了好几个晚上才大功告成,我没事人一般在旁边,啥忙也帮不上,很是过意不去。事后,我请同学去黄台电影院附近,桑园路上的一个小酒馆搓了一顿。我们俩就着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家常豆腐,一人干了一瓶兰陵大曲,喝到最后,盘子光光的,能照出人影来,我狠了狠心又要了一盘油炸花生米,耗去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最后,夜深人静时分,酒饱饭足,我们俩蹒跚而去,心里这才稍微好受些。

这门课最终还是拖后腿了,综合评定57分,是我四年大学里唯一一门不及格的,也正因为这门课,我没拿到那个学期的奖学金,是四年大学生涯八个学期里唯一没拿到的一次。

相比机械课,电子课更是云里雾里,让我无所适从。

记得给我们上电子课的老师姓鲁,是个矮矮胖胖,圆头圆脑的小老头。鲁老师性格绵软,为人和善,见谁都是笑眯眯的,眼小,眉毛长,一看就有三分喜感,像卡通里的人物,又像《射雕英雄传》里的能左右手互博,老小孩一般的周伯通。鲁老师上课从来不点名,兀自在台上自言自语,管你在台下打瞌睡还是开小差,因此,很受我们的欢迎。只是鲁老师讲课有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口齿不清,嘴里像含了核桃。

电子课和其他课比如《工厂供电》,《电机》等比起来,比较抽象,看不见,摸不着,需要一些悟性,我偏偏缺乏这些。一看到那些三极管,二极管,以及什么发射极,集电极什么的,就像乐曲里看到五线谱,大脑里一片空白,恨不得撞墙。加上鲁老师对我们听课也没要求,我也乐得偷懒,就像上《机械制图》一样,也是他讲他的课,我发我的呆,一门课学下来,啥也没学会。

这门课我们班有个同学学得最好,在我们大部分人都还懵懵懂懂,不得其门而入时,他已经能组装、维修彩电了,为此,实验室老师专门请他过去帮忙,给他一间小屋,用来维修实验室的电子器材。后来,他成为造纸行业DCS方面的专家,因为业务原因,我们俩时有会晤,每次聚到一起,酒过三巡,我都会专门为这个事敬他一杯,以表达我的敬仰之情。

我这人别看脑子笨,却有股犟劲,越是不会的越是想学好。电子课上完,茫然四顾,啥都不会,总感觉有些缺憾。内心里有个期许,最低限度自己能够组装一台收音机。为此,我又专门跑到山大老校报了个无线电培训班,周末上课,学期两个月。和我一同上课的都是些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年龄不等,高矮胖瘦不齐,清一色男性,每当上课时,教室里烟雾缭绕。授课的是山大电子系的老师,业余时间来走穴挣钱,知道这帮人素质低,也不管,上完课快速闪人。

我的同位,一位小儿麻痹患者,家是济阳农村的,小学毕业,开了个修理钟表的小铺。时常有人拿着收音机问他能修不,次数多了他便上了心,所谓艺不压身,多一项技术多一道挣钱的门路,就来参加这个培训班,准备回去连无线电一块修了。这些人中,像他这种情况的,准备以此谋生的很多,读过正规大学,正儿八经学过电子课,以玩票性质来上这个班的恐怕只有我一个,现在想来,也算奇葩了。

上了两个月的维修班,最后,老师发给我们一堆三极管、二极管、电容、电位器以及壳体等部件,让我们自己回去组装一下。终于可以亲自实践了,我有些小兴奋,兴致勃勃买来焊锡,焊膏,电烙铁,正襟危坐,表情肃然,俨然大师一般坐在桌前细细操作起来。大概用了几个晚上,终于大功告成,当我焊完最后一个电容,将外壳安装后,一台崭新的收音机出现在我面前。我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成就感,欣欣然,飘飘然,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爱不释手。

过了一小会,我小心翼翼的拧开开关,期盼里面能发出字正腔圆的广播声,哪怕音质不好,断断续续,甚至只有一个台也行。但令我失望的是,调整了半天,除了偶有电流流过的滋滋、嚓嚓声,再无其他声音。重新打开,对照图纸,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线路,没错。合上壳体,再拧开开关,仍然不响,如是三次,我彻底绝望了。想自己一个正规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又花钱去无线电培训班混了两个月,居然连个小学毕业的都不如,对自己彻底失望。我将收音机狠狠的扔到地上,准备绝尘而去。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它居然吱吱呀呀响了起来,原来,我焊接的线路都对,但有一个地方有虚焊点,线路似通非通。我大喜过望,苍天不负有心人,我举洪荒之力组装的第一台收音机就这样艰难出世了。

此后,再也没碰过无线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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