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爸俺妈的婚姻生活

俺爸今年七十有三，属龙，俺妈今年七十又六，属牛。人说女大三，抱金砖，俺爸俺妈金砖没抱上，倒是抱了五朵金花——————-一气生了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带把的————-没人接户口本，这在传统观念很重的中国农村，可是件大事，俺爸俺妈的生活，也因此被罩上了沉重的阴影。

俺爸俺妈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按说应该是情投意合的，至少也应该是彼此看着顺眼才对吧，因为五十年前的自由恋爱，并可不多见，那是人人羡慕的新鲜事。

但俺爸俺妈可不是这样，用老妈的话说，就是跟老爸没有一个地方合得来。俺妈属于性格内向之人，不大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而老爸则是一句话也藏不住，想什么说什么，毫无戒心；俺妈与人交往，总保持一定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就是和她自己的父母亲兄弟姐妹也如此，但俺爸正相反，喜欢到处交朋友，谁的话都听，谁都是好人，吃亏也不长记性；俺妈为人处事既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从不主动帮助别人，俺爸则极为热心，见谁有困难都帮，同时认为别人在有条件时也应该帮自己，结果就是他帮了别人，他有困难时，别人却不帮他，因而常常抱怨。

更不幸的是，老爸老妈结婚后一年，在我出生还没过满月时，做教师的老爸老妈，因为老爸的爹、我的爷爷得罪了恶人，遭诬陷，间接影响到她的儿子儿媳————我的老爸老妈，双双被赶回老家，成了头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做农民不说，还是特殊的农民————整爷爷的一帮人还在掌权，老爸老妈在村里处处受气，整天挨人白眼，到处冷嘲热讽。连我们这些孩子都没有幸免，从小生活在别人的歧视中。也因此，老爸老妈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被诸多的、感情以外的东西所影响，一年四季，十七年如一日，总是阴云密布。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十七岁之前从未见过父亲的笑脸，从未见过，父母间的互相关爱和体贴。那时候，我真的认为夫妻间就应该是冷冰冰的，否则就是不正经。

那时候，农村总有外派的劳工。为多挣些工分，也为躲避村人的歧视，父亲回家不久，就到北京的一家建筑公司做合同工，这一呆就是八年。这期间，我的两个妹妹先后出生。父亲只在每年的春节才回家，就如同现在的民工一样，过了正月十五即刻返城。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三人，就生活在邻人的白眼中，其心情可想而知。记忆中，父母的体贴就体现在父亲一年一度返家时，一家人坐在一起静悄悄地吃上一盆鸡蛋羹、母亲亲手为父亲盛上的一碗饭上。当时全国人民的生活都很艰苦，农民更苦。一年的盐钱（那时候，农民是不吃菜、不吃油的）就靠妈妈养的几只老母鸡下蛋来换。平日里，母亲是绝对不会舍得吃一个鸡蛋的，偶尔，刚刚会拿东西的小妹因为个子太矮，到鸡窝前收蛋不小心碰坏了，母亲都要仔细检查，若是很小的口子，就立刻拿到村里的代销店卖掉，若是已经流出了蛋清，实在没办法，母亲才会把鸡蛋打在碗里，很细心的打碎，做一小盆蛋汤，那就是我家的美餐了。当然妹妹少不了要挨一顿骂，高高兴兴喝汤的我们，也要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而所谓的蛋汤，就是盐水中飘着几片蛋花。但不管生活多么艰苦，母亲都要留出十几个鸡蛋，从秋天放到春节（冬天鸡是不会下蛋的），一直等到父亲回家。这期间，母亲是不会舍得吃一个的。而实际上，父亲吃得很少，只是和母亲看着我们吃。

父母这一回家，就是一十七年。直到粉碎四人帮，直到邓大人领导中国人民实行改革开放，我家才从贫困中解脱出来，俺爸俺妈的婚姻才真正走出阴影。

打打闹闹的过了大半辈子，俺爸俺妈到老了才真正应了那句话：年轻夫妻，老来伴。恢复高考后，我们姐妹五个相继考上大学，离开农村，走上工作岗位，1979年，父母恢复工作，好事接二连三，爸妈阴沉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年轻时吵吵闹闹的夫妻，到老年平和了许多。当我们五姐妹离开家后，退休的父母，互相照顾体贴，虽还不时因琐事争执，但早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火气，倒显得有些幽默温馨。

去年春天，父亲半夜突发脑血栓，母亲一个人找车、送医院、忙前忙后，我们听说后赶回，只是到医院看看，谁也无法长期陪伴。已过七十岁的母亲，拒绝我们请保姆的提议，自己在医院陪了整整十五天。其实，后来的日子，母亲本可不陪，父亲生活自理没有问题，连医生都认为没有必要，但母亲不放心，非要自己陪在父亲身边。医院条件非常艰苦，母亲晚上没有地方休息，只能蜷缩在父亲的床边。

前几天我们回家，听说老家的叔叔和大伯吵架，分别给父亲打电话，要父亲回去评理。老家离县城有十几里，又不通汽车，节俭的父亲哪里舍得打车去，母亲不放心，怕有高血压的父亲出意外，古稀之年的老妈，竞骑着自行车陪同父亲回了趟老家。我们做儿女的，既为母亲的壮举担心，也为父母之间的关心体贴感动。

年轻时，父亲脾气暴躁，母亲固执任性，吵架后常常几个月谁也不理谁，到了老年，父母都懂得了谦让，相互之间变得越来越依赖。妹夫出差，父亲到北京帮助接送小孩，母亲一再打电话叮嘱，要我们常去看看，父亲不会做饭，周末，则一定要父亲回家看看，周一再回来。我们明白，父母年龄大了，彼此惦记，不愿分开。

母亲说：你爸在家，做一盘菜，我吃一大半，买一个西瓜，也是我吃一多半，他不在，做一小盘菜我也吃不了，买一个西瓜分三次也吃不完。

父亲则说，在北京吃不惯妹妹家的饭。

我们明白，父母不愿离开。

当我们在北京给父母买了新房后，问父亲的装修意见时，父亲回答：等跟你母亲商量后再说吧。要知道，年轻时的父母常为谁当家做主吵架，如今互相懂得尊重，是件多么不易的事。

时间是有魔力的，它不仅仅是增加人的年龄，增加树的年轮，它还可以改变人的观念，磨合夫妻的感情。俺爸俺妈的婚姻生活，就证实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