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吴老

2008-07-05 20:46 | 作者:洲头寒士 | 散文吧首发

吴殿康先生是公路设计院老一辈工程师,一九八八年退休后回到成都老家。

吴老年轻时,多年从事川藏公路的勘察设计,六十多岁又一次进藏,实地考察墨脱公路,直至退休后还孜孜不倦地研究着西藏,研究着墨脱,于一九九六年写下《墨脱公路方案研究》一文。

我们进藏,路过成都,特意拜访了这位七十九岁的老前辈,一位实足的西藏迷。

他穿一件白袖衫,神态可掬,豁达和乐观的脸面泛着红光,而岁月已将他鬓发染成花白,沧桑在他额头上刻下明显的年轮。他走起路来,腰板直挺挺的,两脚铿然有声,早年的风范依然可以窥视。见到我们这些晚辈,就象遇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开心。话匣子一打开,西藏和墨脱的往事有如流泉涌出,除个别地名或人名需要用力去追寻外,他几乎可以说半天而不歇气。看上去,他并不象上年纪的的城里人那样苍老。没法想象,在经历了几十年的“运动”折磨后,他的身心还如此健康。

文化大革命反思题材的文章已经铺天盖地,在此我不想画蛇添足,但是谈及吴老,我又忍不住多说几句。

他可算是一位资深的“右派”。四八年川大毕业,带着一股子桀骜之气步入社会。不料,五七年,一顶沉重的“右派”帽子扣在他的头上。此后,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群情激昂的批斗会场的前台,面对台下睽睽众目,千夫所指,他不得不弯下腰、低下头。充斥耳际的是愤怒的声讨檄文,是“东风吹、战鼓擂”,是阶级斗争的鸣放;充斥于心的却是一个伟大民族高八度的鼓噪。

在那段疯狂的岁月,他一直扮演“牛鬼蛇神”的角色,直到七十年代末,他才挣脱噩,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但为时已晚,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至今他仍孑然一身,默默承受着晚年的孤寂

民族实在有太多的悲哀,其中之一就是“窝里斗”。特殊的文化背景孕育出中国人特有的意识形态,由此意识形态孵化出堂而皇之哲学思想,可谓渊远流长,根深蒂固。所谓“飞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都是这种哲学思想的体现。人们不仅接受了这种哲学思想,而且将许多反常形态视为天经地义。余秋在赞叹海南的女性文明与家园文明的文章中,反观历史,写过这样一段话“偌大一块国土,反常形态严重饱和,寻常形态极其稀薄。事实上并没有几个人做得了圣贤和英豪,那就只能凭借争斗来决定胜负;争斗一旦开始,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更不会有寻常形态的存身之地了。结果,九州大地时时成为一块广阔无比的‘铁板烧’,负载着一个个火烫的话题嗤嗤地冒着热气,失去了可触可摸的正常温度。”

前不久,听人说:三个中国的诸葛亮合起来是一个臭皮匠,三个东嬴的臭皮匠合起来是一个诸葛亮。仔细琢磨,此话不无道理。关东军打进中国来,竟涌出成千上万的汉奸,甘愿当亡国奴,并助纣为虐,实在太可悲。

被誉为“国粹”的麻将,看起来只是一种普通的娱乐工具,但从玩的过程,则可以反映中国人的普遍心态: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防止他人。而西方的牌,则讲究配合的技巧。

论“窝里斗”的艺术,古人的表率作用实在功不可没,而现代社会的文明人对这门艺术,领会之透彻,运用之娴熟,恐怕古人也望尘莫及。

吴老只是“窝里斗”的千千万万受害者之一,许多忧郁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而乐观的吴老还直挺挺地站着,象一颗屹立于陡崖上的老松,任风吹雨打,挺拔依然。

没有趴下的吴老,仍然喜他所喜,他所爱。

说他是西藏迷,一点也不夸张。他的书斋,被杂沓地存放着的西藏文献资料占去了大半,有报纸剪辑、相册、刊物、书籍、图纸、航片。书斋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西藏王国,他俨然就是这个国度的孤家寡人,说的浪漫一些,他有点象童话世界里小人国的smallking。当同龄人在公园的林荫下悠然舞动着太极时,或在僻静的茶楼陶然品茗时,或三两相邀鏖战于楚河汉界时,或沐浴在橘色的阳光下抚花弄鸟时,吴老先生正沉湎于他的书斋,陪伴青灯黄卷,神游于西藏高原的茫茫山和辽阔草原。

此次拜访,我们最关心的当然是墨脱,乃问起他当年的墨脱之行。

八六年,他们一行四人走进墨脱,没有任何装备,甚至没有帐篷和睡袋,每人只有一块塑料布,既当雨衣又当床单,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石嘴岩洞就是他们的宿营地。饿了,啃几口压缩饼干;渴了,掬一捧清泉。他们走出墨脱时,蓬头垢面,衣衫破碎,犹如乞丐。四位工程师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考察墨脱公路的,他们提出的路线走向,至今仍然是最有参考价值的方案。

过了两天,吴老兴致勃勃地找到我们所住的旅馆,郑重提议与我们一同前往西藏,我一下愣住了,不,是被一种无畏的精神所震撼。一代枭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凛然气魄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我的眼圈湿了。

我必须阻止他,不能让他将一把老骨头撒在西藏,于是好言相劝:“爬山涉水的事让年轻人去做,您只要把关就好了。”但我还是深感内疚,毕竟我没能答应一位老人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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