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的旅行（1）——活祭

出于一个非常荒诞的目的，我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旅行，途中的见闻不可谓不精彩。我想，有必要将一些特别有趣的人和事记录下来，如若有幸能成为观者诸君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便是它们无胜的荣幸。

事先声明，本人只是一个理性的旁观者，所有的记录只是出于乐趣，而非深受其感动。比如这第一个故事，我现在想来还十分可笑。但是如果细细品味，又能充分感受到其中宛如阴谋般阴森诡异的味道。

我的好友小F是一个典型的文学青年。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小F时，他正坐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两个镜框又大又圆，活像两张大口，将小F的双眼深深地吞下去。这双大口，现在又对他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虎视眈眈。

“你在看什么书啊？”我问。

“《尤利西斯》，前两遍没太看懂，现在看第三遍呢！”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叠着好几本书。第一本上写着《尤利西斯（注释1）》，第二本写着《尤利西斯（注释2）》，从整齐的摆放和封装来看，接下来三本肯定也是它们的兄弟。

这时，我已经对小F由好奇转而崇敬了，那时他才12岁！

我们16岁那年，他送给我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在小F看来，书的地位比钻石还高贵，可见他对我的珍重。

“我要去‘文学之都’，写出一部真正不朽的作品！”他说，但是那语调却似一缕从烟囱里爬起的青烟，让人感到一种挽不住的惆怅。

那时我想，或许小F根本不爱写小说，这话莫非预示着他的无法抗争的绝望。（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他其实深爱他的事业就像每一位母亲爱她们的孩子一样。但是令他悲观的是，他不敢确信自己有那种成就经典的能力。）

后来，父亲送我到一个科技发达的国家留学。将近五年的时间里，我再无小F的音讯。而在科学的熏陶下，我也渐渐成为一个理性的冷静的人。但是当我决定开始旅行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竟然就是这位好友。

刚进“文学之都”，我就听说这里最近两年出了个了不起的天才，他写的恐怖小说，能让读者感到仿佛置身于血海的阴森恐怖。这样的天才确实不能错过，我便在书店翻看他的一部代表作《黑狗之泪》。

多年以后，当我忆起父亲曾经为我讲述的关于“黑狗”的故事时，我必须疯也似的大笑，不准流出半滴伤心的泪。否则，我的死期就不远了。

……

父亲讲完他的故事，眼角渗出了透明的泪珠，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渐渐变得血一般鲜红，这煞人的红仿佛魔鬼一样攫住了我的心，当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只有一只流淌着血泪的黑狗。

读完这段文字，我仿佛真的闻到了那滴血泪的味道。当覆盖于文字表面的血腥散尽后，我却感到掩藏着的，那种熟悉的青烟般的惆怅。这一次，我深深地明白，生成这种惆怅的，是对作品的不完美的无奈，是一颗渴望写出最伟大作品的心。

“能告诉我这个作者的地址吗？”我问书店的老板。

当我见到小F时，他一眼就认出我，想与我拥抱。但是，我却对他产生了恐惧。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如果扒去他的皮，大概就能看见他的白骨。然而，现在他的面部，本身就与白骨一样惨白而空洞。

“见鬼了。”我心想，但是对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这样的开场白未免太无礼了，“你怎么成这样啦？”结果还是句很无礼的话。因为那时的我实在已经被鬼似的小F吓得语无伦次了。

“说来话长，天色晚了，明天我再跟你说说我的故事。”他的话里带着一股不可遏抑的威压。那模样仿佛在说：“我与冥神已经通好气了，不听我的话就得跟他走。”

我像个乖乖的婴儿一样被小F哄到了客房，乖乖地上床，闭上双眼。但是怎么可能睡得着啊？我仿佛听到脚步声，听到金属落地的声音，又听到水龙头的滴水声。这一切显得那么真实，仿佛它们真的正在发生一样，而且我又听到了人倒地的声音。分明是沉闷的“咚”的一声，我却觉得好像羽毛落地一般无力。然而这声音终于使我完全清醒，我急急忙忙赶到大厅，发现小F死死地躺在地上，要不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真的就可以确定他已经死了。

我走过去，扶他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那种熟悉的血腥味。

“跌了一跤，能扶我回房间吗？”他说话时，我几乎惊讶地跳起来，这个时候，我宁可相信鬼在跟我说话，也不能相信怀中这个“死人”能发出半点声响。

“快要完成了，一部真正的伟大的不朽的作品！”他兴奋地呻吟着。

“你需要休息！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医生。”与其说我担心朋友的安危，不如说我被周围的诡异的气氛吓到了，进而对小F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

安置好小F后，我回到客厅，那股熟悉的血腥的味道依然萦绕在我心头。突然一个提桶绊了我一下，里面的液体晃晃悠悠，终于溅在我的白裤上。

一阵风吹过，窗帘荡开一角，月光似利箭一样突然射了进来，我看到鲜艳的红正在我的裤腿上像小爬虫一样渐渐弥漫开来。而在我的正前方，一张张血红的纸平摊在书桌上，血流沿着桌上的缝隙逐渐汇聚，直到边缘汇成一滴滴巨大的血泪滴入提桶。

如果是恐怖悬疑小说，这时候我大概会疯似的跑出屋子，找到警察回到这里，却发现一切如常，而我的小F正站在门口对我阴冷地笑。但我要说的是一件真实的令人发笑的事情，而且事件的真相我也大致了解了，对于我的作家朋友的命运却实在无能为力。

第二天早上，当管家奶奶叫小F吃早饭时，他已经真的没有气息了。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冰冷的人，手中捧着一部血红的手稿。死者失血过多，无他杀迹象。

当我讲述这个故事时，有人问我：“既然你了解真相，为什么不向可怜的小F伸出援手？”这时我会告诉他：“作为一名作家，小F的生命已经随着他的每一个文字流逝殆尽了，至于这最后的作品，只不过是一个垂死之人用肉体换取的最绚丽的火花罢了。”

几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文学之都”的时候，当地已经几乎人手一本《活祭》了。一本真正伟大的不朽的书，神秘论者甚至把它，当成了一位吸取年轻作家生命的吸血鬼的化身。而我的亲爱的小F，已经成了又一位为文学献出生命的可悲可笑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