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会

2010-04-01 19:27 | 作者:秋翁感悟 | 散文吧首发

初中二年级,我一直在四连九排读书。

那个时候,学校年级排序方式打破过去初二几班的叫法,向解放军学习按照连排称呼。我们班主任既是我们排的老师,又是四连连长。

我们班主任是个男老师,教语文的,教学和工作能力都很强,在四连教师队伍里威信也比较高。在排里唯一让我们班主任心里添堵,可能就要算是我了。并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常常惹祸,只是自己有点自命不凡,总与老师保持一定距离,可我同学关系特好,身边总有五六个同学追随我,这一点恰恰正是班主任耽心的心病。

那时文革还在进行,大批判还在持续,学校基本是搞运动和上文化课并存。我在排里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考试经常第一个交卷,在教育改革中,是第一个学生走上讲台的,给全排同学讲课,同学们都很佩服。大批判发言,积极踊跃,大批判稿在全排也是最有分量的,这些表现又使我们班主任对我戒备心越来越重。

参加社会实践,学工学农,也是那时在校生们的必修之课。学校每年要两次去农村,参加“三”和“三秋”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去就是三四个星期,与贫下中农同住同劳动。“三夏”大忙季节,拔麦子,插稻秧,这是最累的活儿。我都抢着去干,与我要好的几个男同学,在我的带动之下,也都积极踊跃的挑起重担,互帮互助,在班里起着表率作用,我也无形当中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小头头,有一定的带动力。我们班主任钦定的男生排长,在学校环境里上课来,下课回家还看不出什么能力不足问题。一但到了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条件艰苦的集体生活,能力问题暴露出来,人过于老实,他也不愿意组织大家,更愿意跟着走。下乡劳动期间,经常出现群龙无首,有点威信的同学振臂一呼“走”大家就跟上来了,这样排里,自然形成几个抱团的小圈子,这又是我们班主任不愿意看到的。

排里要重新选举班干部了,老师先拟定了候选人,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以投票方式,确定最终选举结果。唱票过程中,许多同学们投了我这个候选人之外的票,最后累计,我竟以高出拟定候选人的选票当选了班干部。这可是老师始料未及的,但要尊重选举结果,我当之无愧的成了班干部。

我这个班干部权限,只管理八个人,收发作业,搞搞卫生,同时负责排里的板报宣传工作,我感到很荣耀。为了不辜负同学们的信任,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为了不辱没我的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我除了把学习搞好以外,还经常在星期天里,放弃休息,来到学校,修理教室里的课桌课椅,把松动的螺丝螺母拧紧,缺少螺丝螺母的补齐。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以前,一个月更换一次。现在,我一个星期就把它重新布置一回,做的图文并茂,内容丰富,有声有色。

我们班主任压制和不重用我的企图破产了。他再也抑制不住了,这不等于他管理的班失控吗?与后院起火没有什么两样!必须先下手为强,坚决撤掉我的班干部。我的一番努力,我的辛苦付出,却为我酿就了一场灾难,一次令我终身难忘的心灵重创。

那天,在我们教室外面的通道墙壁上,贴出了一张炮轰我的大字报,署名“红六敢”,后来知道,是六名女同学写的。我的罪行:一,野心家,企图篡夺排长位置;二,无政府主义的代表。我顿时蒙了,既震惊,又不解。“野心家”?我这个小干部,是大家选的,能不能当排长,也要老师来定,我就是想当排长,也不算罪过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积极进取,争当先进,做一个好学生,当一个好干部,何错之有!

“无政府主义”?我哪样没听从班级学校的组织安排,哪样活动,不是与老师同学们共同参与,共同行事的。我感到愤慨,感到冤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个“炮轰”行动,看来是有组织的,在我的那位班主任连长一手策划之下。在排里贴出炮轰我的大字报,这样,连委会便可以介入。既然同学已经自发行动了嘛,连委会跟进召开批判会也就顺理成章。连委会做出决定:停课,全排每人都要写批判我的发言稿。

形势突变,变得一下让我茫然,变得近乎残酷,残酷得令我的心,僵冷无望。班主任地位本身已经非常强大,况且还有连长的头衔,还代表连委会。我才十四岁,一个小屁孩,一无理论,二无实践,任其宰割吧,力量对比如同小兔子对抗老虎一样,其结局自不待言了。

曾经热心地想为排集体多干一些事情,却遭到无情打击。作为一个上进学生,我不得不捍卫自己剩下来的尊严,我在“毛选”和列宁斯大林的著作中,寻章觅句,搜寻自己的武器。

批判会那天,老师先把我叫到教师办公室,半小时后,才把我带回教室,一路上忧心忡忡,只想着自己今天不定又要遭到怎样的声讨,一颗心已经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一进教室,一股沉重严肃的空气扑面而来,全排同学的目光“刷”的一下聚集在我身上。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回头一看,教室后面坐满年级各排派来的代表,全连批判会,我得到破格待遇。

尤其抬举我的是,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亲自出马了,坐在讲台旁边显著的位置上,那故作的庄重,纹丝不动身姿,竭力要塑造出来某种威严。连指导员主持大会,班主任站在前面。

开始了。

首先连指导员发表一番讲话,提纲携领的阐述了大会的中心要点,然后便是开始发言。随后就是本排同学站在自己位置上念批判稿。那时候,“批判文章一大抄”,用不着太动脑筋,东拼西凑,很快就能对付出一篇批判文章来,有的就是原封不动的照搬,换个名字就是了。所有的批判文章都是针对无产阶级敌人的,语言如刀似箭,比较刺耳。坐在位置上,我提醒自己要镇静,我知道如果我辩解,他们一定会脸红脖子粗地批判我,这么多人,注定我讲不过他们。把马列和毛选的语录,当成我的观点表述出来,让他们知道,他们批判的是马列和毛选的语录,那准是出好戏。

第一个同学刚念完批判稿,我立刻站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那份勇气,大声说道:这位同学的发言,我觉得出发点有问题,与刚才连指导员讲的帮助同学的出发点,相差太远。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哪里是帮助同学改正错误的态度,分明是痛斥反革命分子呢!说完我便坐下了。

班主任和指导员万万没想到我会执理力争,竟有如此的胆魄。但对我的发言也无可置疑,马上安排下一个同学发言。这时,我胸中积蓄的那一点不畏强权的浩然之气,使我不惧怕了。

又一个同学的发言,更是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满篇的革命口号,稿子一念完,班主任带头鼓掌。

我噌的又站了起来:刚才这位同学说,我会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是咒骂敌人的语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如果把同志当做敌人看待,自己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我们都是同学,这里的矛盾,都是人民内部问题,他没有把我当作同学看待,他已经站到了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所以我请这位同学出去!!!

全场震惊了。

女指导员歇斯底里大声指着我,秋翁你太猖狂了!秋翁你态度极其恶劣!我面色坦然,一句话不讲,慢慢坐下。批判会按照计划还需要继续进行,班主任又安排同学继续发言。大会竟持续了四节课,半天的时间。但是,只要是男生发言(大概考虑,好男不与女斗),发言一个,我便驳击一个,好象一个斗士,在面对群雄。

最后,批判大会结束,宣布连委会决定:撤消秋翁的班干部职务。

坐阵前台一上午的学校革委会副主任,慢慢起身,开始讲话:首先肯定,这个排贴大字报行动是革命行动,校革委会完全支持。今天的批判会开的很好,很有必要。秋翁同学骄横恣肆,无政府主义严重,这样下去很危险。为显示一下他这个教政治的老师对马列主义也很精通,接着说:刚才秋翁同学引用的一段语录“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这句话不是列宁讲的,是斯大林说的。

我马上站起来说:老师,您可能记错了,这句话是列宁讲的,引自列宁全集,某某篇文章,第多少页。

这位副主任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没想到竟栽在了一个娃娃手里,真是大丢了面子。班主任为挽救尴尬局面,马上宣布散会。

第二天,连委会决定,将我们四连九排拆散,同学们被分散到其他各排去,我被安排在一个有着强有力核心的排里,继续我的中学生涯。

旧事重提,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文学作品,它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我后来分配到新排的班主任,一年以后老师曾经同我讲过一段话,你并不像传言的那一样,叱咤风云,如果不是你们快毕业了,我还真想重用你。

评论

  • 一树阳光:疯狂的年代,让人迷失方向,而你却独树一帜,勇气可嘉!
    回复2010-04-19 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