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知道

我喜欢吃苹果，喜欢那种脆脆甜甜的味道。

因为我爱吃，奶奶喜欢买。奶奶血糖偏高，不能多食苹果，而爷爷几乎不吃。奶奶的苹果，是为我，还有家中的小孩子准备的。

每次回家看奶奶，她都会给我端来满满一果盘苹果，并反复地提醒我苹果放在床下的纸箱里，要我吃完后自己再去拿。天，奶奶，我怎么可以吃得下那么多！然而，我的心是同吃了苹果一样甜蜜的。我拿起一个苹果，就可以想到，这个苹果上一定还留存着奶奶手心的余温。她一定一次次的轻抚它们，一次次的望向我的学校的方向，想着我在学校吃住是否合心，伤感我许久不能去看望她。而这些，她不说，她的心事只有苹果知道。

大一寒假的时候回家，好几次只能短时间的去看望奶奶，然后匆匆忙忙的走。在腊月底的那几天，我特意留在家中陪她。

那几日，我都是同奶奶一床睡的。有天晚上，奶奶已经睡下了，我借着灯光悄悄地端详她。只是半年没见，她脸上的皱纹就明显的多了，恍然记起，奶奶已是71岁高龄。71年，经历了建国、文革、大跃进、改革开放……这其中有多少风风雨雨？奶奶又对谁说过呢？这些心事，苹果知道吗？我的奶奶，这个老实本分的妇人，一辈子就是这样围着锅炉度过的。年轻时候拉扯爸爸和姑姑，年老了，依旧有好几个孩子等着她照看。而她的苦、她的累，也从不让我们知道。苹果苹果，这些事、这些事，你们又知道吗？

我想着想着，奶奶的脸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此刻，我写下这些话，泪光还是闪了出来。我记得离家赴学那天的中午，奶奶照旧做了满满一大桌的饭菜，足足有二十盘。她要求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算是为我践行。其实，本不需要这么隆重的，但是奶奶不依，只得随她去。那天，奶奶一大早就开始动手准备了，一直忙前忙后，我只得空同她说了几句话。后来，要动身去火车站了，奶奶又拿出一大袋东西塞给我，我打开，只见里面有香肠、鸡蛋、鸡块、面包、牛奶和八宝粥，分别用小号的袋子装着，整齐地摆在大袋子里，一应俱全。这一袋东西实在太多、也太丰盛了，直到下火车的时候我都没有吃完。

奶奶总是为我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好。在我小的时候是这样，等到我长大了，奶奶依旧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爱。奶奶，您已经用满满的宠爱把我惯坏了。我的身体、我的心已然习惯了您的宠爱，它们已经深深烙下了的您的味道，挥不去，更忘不掉。

是的，奶奶，我时常忍不住想起您。也常常在遇到与您年纪相仿的老奶奶的时候，油然而生出敬意。那日在公交车上见到一位老奶奶，银白的头发，皴裂的手，手臂里挽着一个帆布包，我忽的把她同奶奶联系在了一起，并且不由自主地起身让座。对的，她的年纪与奶奶相仿，她的发式也同奶奶的相似——都是平常的及耳短发。我撑着她面前的扶手，细细地端量起她：她穿一件黑底紫纹的粗尼外套，着一条近似于黑色的藏蓝色裤子，脚穿一双扣绊黑布鞋。脸上有深陷的皱纹，面色倒还算红润，只是明显能看到有斑的痕迹。她的嘴唇周围的皮肤，纹理明显地向内延伸，已经有皱缩的趋势。我看到她的手，突然就噤默了。那是一双经历无数风霜和操劳的手——手背粗糙，纹理大而深，上面布满很明显的块块斑点；指甲的缝隙藏有经年不去的黑垢，它们已然成为了手指的一部分，因为，洗不掉；指节上有刀割似的开裂，每到冬日都会复发，带来钻心似的疼痛，它们不得不被丑陋的胶布包起……

我看着，想着，鼻子一阵酸涩。忙揩了一把眼睛，不让里面的液体流出来。

奶奶，这分明就是您的那双手啊。我记得，在初中的时候，我曾给您买过一盒凡士林软膏。周末去看您，从书包里掏出来给您，您小心地接过，却责怪我“乱花钱”。啊，奶奶，这怎么能叫做“乱花钱”！且不论价格的高低，就说您的辛劳，难道不该得到孙女儿的一丁点孝敬吗？然而，我何尝不知您的节俭，您舍不得呀！我记得您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取用，只用一点点。很久了，那盒软膏还剩下大半盒。

奶奶的节俭独独只对自己，对家人都是异常慷慨的。她除了对自己节俭，还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奶奶的血糖高，爷爷总是给她备足药品，但是，她总是不记得定时吃，有时忙起来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奶奶，这怎么可以呢？！您一定要乖乖吃药，乖乖听从医生的话，这样，血糖才不会升高，知道吗？奶奶，您也要用心做饭，不能因为爷爷不在家就草草了事，这样，身体才会倍儿棒，知道吗？奶奶，一定要记住了呀！

那日，看到一个很好的姐妹的说说，得知她慈爱的奶奶化蝶远去了。我的泪意突然的袭来，就连跟那位好姐妹通话的时候也一度哽咽。放下电话，我又很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我自己的奶奶。就在上个月，从小妹那里得知奶奶不舒服，我无比揪心，心情突然的不好了。我一遍一遍地祈祷，默默地在心中念道：“老天，假如你悲悯我的孝心，假如你也感应到我的揪心，那么，就请你保佑我那慈爱的奶奶一切平安吧。”我的心情一直低落着，一再的打电话催问妈妈和姑父。幸而，被告知只是高血糖。得到消息，我的心才从悬浮的状态忽的下落，它终于安心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虽然，奶奶，我已然在某个时间、于恍然中懂得，天年乃是不可规避的军令状，它早在诞生之时就已经写好。直面生死的那一刻是注定要来的，即便如此，我依然任性地恳求上天，就让那一刻来得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吧。

此时此刻，在朦胧的泪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我那慈爱的奶奶，她正小心地把新买的苹果一个一个的收入床下的纸箱里。奶奶，不要担心我，我很好！多多想想您自己吧，多多关心您自己吧！就为了我，为了全家人好好的珍爱自己、保重自己，我实在不能想象失去您以后的生活！

我想了很多很多，也联系了很多很多，终于恍然明白，苹果那甜甜脆脆的味道中，原来还包含了奶奶无穷无尽的爱意和可贵的坚忍。奶奶，我要隔很长时间才能回家看您了。在此之前的时间里，我答应您，一定会经常给您电话。那么，您也必须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所幸，小妹每天都会回家陪伴您，相信，您不会太孤单的。我们这四个孩子中，小妹在家的时间是最多的，因而陪伴您的时间也是最多，真的谢谢她了。

张晓风在《不识》中写：“家人至亲，我们认为极亲爱极了解的，其实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肤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刻骨的感觉不能重现，它随风而逝，连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奶奶，我固执地认为，这“不识”不仅仅是因为我不能身临其境，还因为您的坚忍和沉默——您的辛劳，您的病痛，您所经历的坎坷，从不让我们知道。您一味地扮演慈母和救世主的角色，坚忍到使我忘记，您其实是一个71岁高龄的老太太。您的心事，它们，到底藏在哪里呢？苹果，会知道吗？

依旧是《不识》中的一段：“蒲公英的伞蓬能叙述花托吗？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阵风后身不由己的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记得叶嫩花初之际，被轻轻托住的安全的感觉。它只知道，后来，就一切都散了，胜利的也许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处，会有新的蒲公英冒出来。”奶奶，我就是那株蒲公英，您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满满的安全感。然而，不孝如我，终有一天会身不由己的离您远去。此时的我，早已开始了我的漂泊，我们生命的扣锁，还有多少部分是紧密贴合的呢？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我的身体内流淌着您的血，血是不会远走、亦不会干涸的。而这血，必还会永远的流淌下去，亦如我会永远的、永远的怀念您——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这是生命的残忍和意义。

——2012年3月18日始着笔，20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