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草时代

2012-09-09 14:13 | 作者:凤凰村 | 散文吧首发

一座座金色的穰草堆,巨轮般地泊在村前村后的打谷场上,在儿时的秋季节里,是一道乡村风景。穰草虽贱,却是耕牛越冬的好饲料,因此,穰草堆又叫牛草堆。有了一个大穰草堆子,那些劳作了一年的耕牛,就可以衣丰食足地过年,庄稼人的心也就逸当了。大草堆子上的穰草,村民们是舍不得用来烧灶的,而那时家家人口多,户户缺柴禾,守着穰草没柴烧怎么办呢?大伙儿年年冬腊月里拉纤摇橹去百里之外的大丰县,下东海滩割茅草。风餐露宿,千般辛苦,为的是省下穰草好喂牛。牛是农家宝啊!

穰草就是稻草,但稻草又不皆谓之穰草。唯有那些被牛拉着的碌碡 反复碾过的,纷乱蓬松而又柔软的稻草,才够称之为穰草。碌碡 者,石磙子也,乃一古老农具。老家稻场上那几只碌碡 ,表面凿有凹槽,呈青蓝色,不知何年何山出,反正上了年纪,颇有沧桑感。石磙子农闲时沉默在仓库的旮旯 里,待秋阳高照,管仓库的大表叔找来那把生了锈的斧头,敲敲削削,整理好碌碡两端的木轴,系上缰绳, 碌碡便跟着莽牛的屁股,“吱嘎、吱嘎”一路小唱。当此时,明月初上,星光闪烁。厚厚一场的新稻们挨挨挤挤的睡着了,一如那些栽种它们的乡村婆娘,任凭火爆脾气的丈夫锤打而初衷不改,也心甘情愿的任碌碡辗来辗去,只发出些“沙啦、沙啦”的吟。一会儿,打场的石哥哥和起那悠远的牛号子,这深秋的曲,已经全无了秋虫们的呻吟。这劳动愉悦的秋歌 ,连同熟透了的稻香草香,泥土芳香,露珠清香,汗水醇香,弥漫了整个村庄,弥漫了整个八月的夜。

晒穰草是件轻松活,一般是老人和吾辈半劳力的事儿。穰草满场,人在草上走,轻步慢移如涉水,稍不留神,步子快了点,就有被拌倒的可能。拌倒了也不要紧,在阳光里打个滚,穰草会溢你一身淡淡的青草香,令你神怡,只怕你还舍不得即刻爬起来呢。堆穰草则是一种颇要技巧的农活。有把蛮力的青年人不一定做得来,他们往往只能在地面往空中叉草,卖卖力气。能拿小叉子上草堆的,都是些谙行的老把。堆穰草,结顶的坡度难掌握。过陡,则不稳;过缓,则削水慢,易烂草。草堆上的行家们也容易为此争执一番。而妇女们呢,此时,则在草堆旁“叽叽喳喳”地搞穰草要子。草要字就是如膀子粗的单股穰草索,待妇女们用长长的草要字编好一张大网时,“空中”的男人们已结好草堆顶,正做着手势让她们将网传上去,网在草堆顶上,以防“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堆上”三重茅。草网子网好了,小孩子们从地面仰望堆顶,高大的穰草堆巍巍然。这时,挺立其上的老队长,一改平常的木讷,禁不住大声宣布:杀猪一条,今晚碰头。于是,一大锅青菜红烧肉,一大锅白米饭,外加一锅猪血子烧豆腐,全队男女劳力一人一大碗,均而匀之。除了过年,一年能过几回这样的好日子!小伙子们三扒两咽,就又去铲锅巴了。家里有小孩子的妇女们呢,只吃半碗,推说吃饱了,留半碗用方巾一扎,拎回家去,叫醒梦中的乖乖,让其也美餐一顿,然后接着去做他们的美梦。穰草还是冬季农家保暖的好材料。那时的农村,生活简朴,一张芦席度秋,到了冬天,便弓穰草 。即使过年结婚娶新娘子,也就是一床穰草,一张朴席,一条花被。贫贱夫妻,恩恩爱,小两口子,十月怀胎,到了新秋再铺镶草时,照样抱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让奶奶一脸阳光,合不扰嘴.

穰草堆子又是乡下孩子们冬夜扮家家、捉迷藏的好去处。晚饭喝粥的碗一撂,在黄昏相约的几个孩子们,便踩着月色,遛到场头大草堆子旁,逮麻雀子,捉迷藏,玩得疯疯颠颠,不知天光几何。直到月牙西沉,直到各人家中的洋油灯尽光微,有心细的妈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于是站在村前杨树下,对着场头大草堆喊一嗓子“阿狗”、“阿锁”。于是一个个小黑点,才依依不舍地从草堆的影子里钻出来。“踢笃,踢笃”地遛回家。蓬着一头的镶草屑子弓进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

穰草喂牛,耕牛犁地,地生稻菽,稻草又喂牛。这种看似浅显,实则深奥的农耕生态链,是上苍的昭示,还是祖先们大智若愚的结晶?如今,我们的家乡耕牛已经少见了,穰草和大穰草堆子也鲜有了。甚至连脱粒机吐出来的稻草,人们也懒得去拾掇,一炬了之。除了少数年老者还固守着“草梦思”外,你偶尔和孩子们谈些耕牛和镶草的事儿,他们准会一脸困惑,而我却难以忘却,那一根根储满阳光的镶草和镶草般卑微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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