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继续爱

翻起家中的大相册，偶然看到一张泛黄的两寸黑白全身照，夹在一大版花花绿绿的照片中反而突显出来。细看，他眉清目秀，脸上没有表情，高高瘦瘦，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右手扶住一堵墙，墙和他各占了一半的画面。这个人虽然面孔陌生，却又有说不出来的熟悉，应该是家里人，却猜不出是谁。

“老妈，这个人是谁啊，挺帅的哦。是不是小舅年轻的时候呢？”我转身问正在纳鞋垫的母亲。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说：“他是你爸。”

我愣了一下，望着母亲，尴尬地笑笑，虽然自己的脸已经有些僵硬，却还是笑了笑，说：“啊，原来我老爸这么帅啊，比我们班的男同学都好看。”然后我感觉鼻子泛酸，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转身，背对母亲，眼泪还是偷偷掉了一滴，翻页，假装继续看相册。

......

一

关于父亲，我可以说是没有记忆。今年我二十四岁，他已经过世了二十四年，他离开是时候，正好是二十四岁。

一场事故吧，听说。

那天才二十一岁的母亲背着七个月大的我正在井边洗被子，邻居桂香阿姨突然跑过来冲母亲喊：“刘兰唉，快点去看看啊，你老公死了！”

母亲第一反应站起来就破口大骂，“你老公才死了！有病啊，说这种话。我家林辉上班去了！”

“真的死了，你快过去看看吧。房子塌了！你亲戚刘武的房子！”

......

母亲说她把我交给桂香阿姨就跑去了，刘武是我表老外公，家正新修房子，平常父亲下班早就会去帮帮忙。父亲被挖出来，已经有点血肉模糊了，母亲还不相信，一直到她认出父亲手上戴着的被砸坏的石英手表，还有那天穿出去上班的白衬衫。她突然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母亲再醒来就变得什么也不会了，连外婆喂饭到嘴边她都不懂得开口。

父亲的丧事都是家里的亲人操办，母亲没有一点印象。

所以也就只能是听说了，听说在县高中上高三的舅舅知道了消息跑来，对着父亲的嘴吹了三口气，没把父亲吹醒来，招了霉运，导致那年的高考做为种子考生的他考试失利。我长大些才懂，那“三口气”应该是人工呼吸吧。第二年复读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考医学院，他说他赶去的时候父亲应该是还有救的，如果他能做得更好一点，懂得更多一点也许他就不会死。其实，他当时只是一个只会数理化的书呆子高三学生，有谁会去怪他，他只是自责，是他自己不原谅自己吧。

听说父亲出丧那天，我居然还在笑，后来饿了才开始哭。

听说丧事结束后父亲的哥哥姐姐到我家“抢”东西，父亲的衣服，自行车，家里的电器，都被搬走了，说是要留点念想。母亲什么也不管，外婆一个人也拦不住，他们都说我母亲克夫，把他们那么好的弟弟克死了。（父亲和母亲结婚，其实父亲家是极力反对的，嫌我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

母亲说她清醒后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她有时候会在父亲下班的时间去门口等父亲回来，有时候又会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她念头也是死，她得去陪父亲，她要问清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丢下我们母女而离开。那时候吓得外婆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

有一天母亲寻死的路上突然听到了我的哭声，她突然醒悟，她说我家春春已经没了父亲，如果连母亲也没了该怎么办。她不敢把我一起带去见父亲，她知道父亲不会答应。然后母亲就这样为了我，活了下来。

二

因为父亲不是因公殉职的，所以单位并没有补助什么钱，家里值钱的东西又已经被抢走了，而刘武家非但一分钱没给，还对外界宣称说给了我们五千块钱安葬费，母亲知道后很气愤，却也无可奈何，说人家没给钱就算有人相信，也不会有人理会。刘武当时已经是金融贸易局的局长，而母亲还只是个21岁带着女儿又没有工作的寡妇。庆幸的是我们还住在父亲单位分的宿舍，并没有被赶出来。

那时候母亲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并不知道，也难以想象，只是母亲说起的时候让我泪流满面。

“别人给的一个苹果捂熟了都不舍得吃要拿回来给你吃。”

“当时出去每个人都以为刘武家给了我们五千块钱，我说没有人家不信，非要问我借钱，天啊，我哪有钱啊，不给人家就在背后乱说话。”

“一个月我们就吃10斤米，剩饭抄了你先吃我再吃，如果你把饭吃完了我就得饿肚子。”

“你没人带，我就拿背带背着你干活。”

“唯一的收入就是去车间打零工，装卸车，人家还要欺负我，我爬到车上所有人都跑到车下，我下到车下，人家都爬上去。都怕和我一个女的一起装车多花力气，会吃亏。”

“想找你外婆借钱，借了100块以后再借也没有了。不过你外婆在农村也确实没钱。”

......

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单亲母亲生活在那个年代的辛酸，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轻描淡写就走过了悲伤。 而这些简短的话语，每一句都包含了满满的辛酸和疼爱。

三

母亲说父亲出事的前一天把家里的卫生全搞了一遍，把衣柜和床换了位置，把上给月拆掉上油的立式风扇装好了，还用缝纫机把自己几件秋裤改小了想给母亲穿......仿佛自己知道自己要走了一样。

父亲出事那天早上早早就起床了，告诉母亲带崽到外面转转，昨天换下来的被单不用洗，等他下班回来再洗，还有他今天晚上会给崽买猪尾巴吃。那天父亲开门走出去的时候门外射进来的光线特别亮，照得父亲的白衬衫特别白，母亲还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

这些，都是预示么？

四

“你七个月前都是你父亲带你的，他从来都是叫你崽，把你当男孩养，从来没舍得叫你一声女儿。”

“半夜隔一两个小时你父亲都会起来抱你拉屎拉尿，每天都是这样。他醒来的习惯性动作是摸摸你的屁股下面有没有尿湿，如果湿了他就把你抱到干的地方自己滚到你尿过的地方睡。”

“你半岁前，每天一两碗龟苓膏，连米糊都不舍得给你吃，当时龟苓膏是用黄色的小瓷碗装的，我们家全是那种碗。后来你本来稀疏的头发快掉光了，你父亲吓到了带你去医院，还挨了医生骂，说不能把龟苓膏当饭吃，直到那时你才开始吃饭。你一开始吃饭就每天晚上一个猪尾巴，有时候没钱了就算借钱也从来没让你少吃一次。”

“你最喜欢骑在你父亲脖子上，每次骑上去总是笑的很大声，有一次你在上面拉了大便，你父亲把你抱怀里直笑，他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我说他他还说自己崽的大便最干净。“

“你是早产儿，生出来才三斤八两，身体老是不好，生出来大家都说难带，带不大。有一次拉肚子最严重了，带你去医院打针，血管太细，整个县医院的护士打遍了都打不上针，最后那个护士长打了两针才打上，你父亲心疼得差点和人家碰命，那是第一次见他哭。后来好了一点就抱你回家，谁知道刚到家一会你又开始拉肚子，把肠子都拉出来了，你父亲抱着你就往县医院跑，可是人家说什么也不肯再收你了，你父亲就一直求他们，人家还是不收，后来又去了几家小医院，人家都说这个孩子没救了连县医院都不收我们也没办法。最后实在没办法，去了一家私人诊所，那个马医生心地好，给你在膝盖那里打了两针封闭针，说如果第二天孩子还得人就再去找他，如果晚上小孩没了就不用去了。结果你命硬，居然好了，第二天马医生也说是个奇迹。”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以后要报答他。

......

五

二十四年过去了，才去给我的父亲扫过三次墓。

第一次是七岁的时候，那是读学前班的清明节，第一次去他的坟头，一个小土丘，长满了杂草和藤条，不注意看都看不出是个坟包，没有墓碑，旁边是一大片菜地。我当时还有点害怕，伯父叫我跪我就跪了，磕了三个头，捧了黄土把坟头堆高，找了很多石头把坟的边缘磊好，伯父说等着我长大了给父亲立碑，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伯父对我很是宠爱，背着我去街上买新衣服，他选了一件很好看的军装，肩膀上还有漂亮的小徽章，我不敢要，只好指着一件不好看但是最便宜的军绿色小军装，5块钱，我说我要这件。穿着新衣服回家的时候伯父还是背着我，进家门后遇到了伯母，她看着我的新衣服，开始责备伯父，她很大声地说：“自己家的女儿还没衣服穿你去管别人家的人！”我趴在伯父背上吓得眼泪开始流，伯父说：“他就是我的女儿！”我一直记得这两句话，直到现在。那天伯父留了我一夜，第二天我伯父还不给我回家我就一直哭，哭到下午他终于开车送我回去，遇到母亲的时候是在半路，伯父走了她就骂我，还打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被伯父抢走了，不还回来了。之所以七岁了她才给我去看父亲就是怕我被他们抢走。

第二次过了五年，清明节。到坟头的时候我就想哭，五年了，没有人来看过他，坟头都是杂草，甚至还有两颗树苗，旁边依然是菜地。我带了我所有的奖状和成绩单烧给父亲，那一次我没有畏惧，我跪在坟前，在心里和他说了很多话，我说我长大了，可以照顾母亲了。我会继续长大，等我有钱了我就来给他立碑，修最漂亮的坟。

第三次是刚考上重点高中，把成绩单烧给了父亲。依然没有人去看过他。后来小伯父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告诉我他听到大人说连他自己的女儿都不回来看他我们为什么要去。我有些气愤，更多的是愧疚。

已经七八年了，我还没有回去，高中的时候说是学业压力大，大学的时候是假不多，离家太远，工作的时候更是没了时间。过年回家好几次想去看看父亲，母亲说不是清明节，大过年的不能去，活人还是少想点死人，你父亲知道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他不舍得怪你。只是父亲的坟，怎么样了呢？我好像在坟前好好磕几个头，磊一圈一圈的石头，堆高高的黄土。

六

父亲，我总感觉你在，我笑的时候你在，我哭的时候你在，我写文章的时候你也在。因为拥有满满的爱，你和母亲的爱让我变得坚强，我不会感觉到孤单。

从来没有在你怀里撒过娇，没有牵着你的手向同学炫耀这是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在我做错事情的时候挨过你的责备，你也没有在我走错路的时候拉我一把......

可是亲爱的父亲，我爱你，没有比别人少一点，你对我的好，也从来没比别人差一点。

七

我有最伟大的母亲，和最爱我的父亲。

人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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