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棺材板的老人

2008-10-23 07:57 | 作者:子在川上曰 | 散文吧首发

“有人吗?陈主任在家吗?”

那天,我正躲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放下书,打开门,发现是一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人,衣服很破旧,但很整洁。腰板挺得很直,但进门后一直都微微弯着一点腰。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问道:“你就是陈主任他弟弟吧?”

我点了点头,说:“我哥出去了,请问您找他有什麽事吗?”

“我叫陈凤丹,来找陈主任给我开一个证明材料,然后在我的申诉材料上盖一个章的。”陈凤丹?我好像有印象,我听我哥说起过,曾经是国民党驻缅抗日军队郑洞国将军手下的一个连长。抗战胜利后,回到老家,生有四子二女。由于儿女不,住在一个茅草棚里,晚上就和老伴两人睡在两块翻过来的棺材板上面。我连忙给这个老人让座,端上了一杯茶。

我问道:“是什么申诉材料?”

老人家赶紧递给我厚厚的一叠用毛笔写着工工整整小楷的材料,“听说老军长郑洞国将军复出了,在政协工作。我想通过县政协递递材料,看每个月能不能给我一点生活补助。我好歹也在缅甸打过四年日本鬼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现在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老伴18岁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就跟着我从上海跑到这个穷乡僻壤,几十年了,吃苦耐劳。可现在老了,却连饭都吃不饱。我有愧呀?”他的眼睛红了。“只要材料能递到郑将军手里,他就一定能记起我来的。我们从缅甸回来的军官没有多少,大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我对他说:“您的几个子女也太不孝了,自己的小日子也还过得不错,怎么就让自己的老父老母饿肚子呢?”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自己的日子能过下去就不错了。要怪就只能怪我没有本事,没有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话的时候,当村主任的二哥回来了,给他开好证明材料,盖好公章,又风风火火的出去了。他在告辞的时候,我问他有车费和生活费吗?他说有车费,至于生活费,他说老伴给他蒸了一大袋苞谷粑粑。我给了他20元钱,他推辞了一下,然后就收下了。

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生了小孩,按照农村习俗,要办满月酒。那些帮忙的人我都请来了,就差一个写对联和写帐的先生。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一手小楷毛笔字写得特好的陈凤丹老人,我就问了一下他家的具体位置,就按照习俗,带了一个红包去他家了。

他家是两间茅草房,在他儿子的几栋高大的楼房后面。我推开门,就看见一间房屋并排放了两副棺材,棺材板翻了过来,上面铺着被子。他正在一张老式的桌子上用捡来的旧报纸写毛笔字,一边写一边吟诵着古诗。很是怡然自乐。看见我进来了,他放下了毛笔,过来招呼我。他家没有杯子,他就用土碗给我端来了一碗白开水。

我问他,前几年去上访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他笑了一下,说:“大概8个多月后,就有了答复。是郑洞国将军亲自签复的,每个月给我补贴80元钱。后来他到了我们县城,还打电话让我去见了他一面。”

“那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应当比以前要好得多了吧?”

他苦笑了,说:“我那几个儿子原来每年给我和老伴400斤谷子,折合大米是280斤,刚好够我们两老一个人的口粮。但现在他们知道我有了这笔钱后,这400斤谷子也不给了,还经常过来借钱。80元钱买米买菜,饿不死了。感谢政府!感谢郑将军!”

我无言了。“您两老每天就睡在棺材盖上面?”

“是啊,反正以后我们死了也是要睡在这里面的。没有什么关系!以前死在战场上的好多弟兄,他们的尸体有的是用火烧了的,有的根本就没有掩埋,也许就被野兽或什么吃掉了。比起他们来,我这简直就生活在天堂里。我这一辈子呀,多活了几十年,还有一个疼我我,跟我生死不渝的老伴,然后生了一大堆不孝顺的儿子女儿。但也值了。人这一生,不能太贪。我现在在写回忆录,还整理了我写的很多诗词。不管以后这些能不能见光,但这毕竟也是我这一辈子走完的路,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痕迹。”

他第二天一早就过来了。把红纸裁剪好,就开始写对联。他没有象那些老先生一样,翻一本书,抄几条对联。所有的对联他都是微一沉吟,就随手写上了。有气势,也很是工整。对联写好了,他就坐在桌前做账房的工作。每一个贺喜的客人,都是先到他那里报到,并交上礼金。他用他工整的小楷一一注明礼金的数目和姓名。

我那天很忙,到了傍晚客人都散了的时候,我才记起他还没有吃午饭。我连忙去请他入席。他却先把账目和礼金一一清点给我之后,才上桌。桌上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们边喝酒边聊,他在我的询问下,才说起他的经历。

我是黄埔军校27期的学生,毕业后分配到郑洞国将军驻缅部队当连长。初到缅甸境内的时候,英国军队瞧不起我们,老是歧视我们。后来英国军队被打瘫痪了,反而是我们的这些武器装备都很差的中国士兵却越打越顺手,打得日本鬼子无还手之力。最后我们那一支部队,在世界上都打出了威风。抗战胜利后,我升了营长,也回到了上海。当时有一个女学生喜欢上了我,我们相恋了。而国民党正准备打内战,我不想同自己人自相残杀,就向上级申请回家。我带着部队一次性补发的四年3000多块大洋的工资奖金,还有那个跟着我私奔的女学生,就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我到了长沙,在一个战友家里玩了半个月。后来我嫌那几大箱银元携带太沉重,就全部换上了国民政府发行的纸币。等我和女友回到了老家,那些纸币已经贬值,成了一堆废纸。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造反派还在我家里翻出了一大捆发黄的纸币。

(他笑着说: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本来,3000多大洋变成一堆废纸,是一件祸事。四年在缅甸血战的全部工资奖金,全没了。一文不名的回到了家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当时回家,有钱了肯定就只有建房买地。那个时候,3000多块银元,可以买800多亩上等土地。如果买了,肯定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地主。解放后,肯定是要枪毙的。所以花了3000大洋,让我和老伴,多活了几十年。)

解放后,尽管有时候的革命运动我看不懂,但我还是积极参加了革命工作。很快就进入了公安系统了,1954年的这里肖恩反革命集团就是我破获的。他们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想也来一次农民暴动。我当时立功受奖了,被提拔到了县公安局。但当时工资低,老婆又是从上海来的,从没有干过农活。她一个人在乡下抚养几个孩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天天哭。我就辞掉了工作,回家种地,同她朝夕厮守在一起。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但也充实幸福。我有时候写首诗填首词,这里都没有人能看懂,我就和我老伴两个人一起自己欣赏品评。

后来也有几次机会,能让我出去工作的,考虑到我老伴,我都谢绝了。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儿子女儿都长大了。他们在农村里没有什么特长,也赚不到钱。我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家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就对我有一点怨言怨语。每一次分家,我就搬一次家。最后,几栋房子都分给了儿子,我就自己搭了两间茅草房住下了。但他们好像还是不很满意。我知道,他们是不满意我以前辞掉工作回到家里陪他妈妈种地,而让他们失去了进城的机会。他们是在找一个发泄的借口。

其实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是我老伴。她原来认识我的时候,还是一个漂亮的天真活泼的女学生。就这样不顾一切的随我来到了离家几千里的大山深处,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我一个大爷们,对她有愧呀!现在我在你这里吃肉喝酒,她在那个茅草房里就着腌菜喝稀饭。

(他的眼睛红了,站起身,说应该回家了,老伴在家等着他呢!我叫厨房包了几大包熟菜,叫他带给他老伴。又给了他一本繁体的宋词和厚厚的一叠白纸,让他回家写稿子。他很感激的收下了,带着一点酒意,蹒跚的离去了。)

离开家乡我就有七年没回家。去年回了一趟家。我偶尔问起陈凤丹老人。别人告诉我,他已经仙去了几年了,享年86岁。

他前一天晚上还写了几行字之后,才睡觉。但第二天老伴起来后,把饭做好了叫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老伴没有哭,一个人吃了饭,烧了一锅水,把他擦洗的干干净净后,又给他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让他继续躺在棺材盖上面。然后出去告诉儿子们,说老去世了。

一直到老人被抬上山掩埋,他老伴一直没哭。女儿要接妈妈去她家去小住几天,不让她回那个茅屋了。她不肯,说我要给你爸送饭呢!她把儿子女儿都赶走了,一个人回到了茅屋。她每天三餐饭都送到了老人的墓前,同老人一起吃。到了第七天后,她挨个儿的通知了所有儿子女儿,说你老爸来接我了,我今天要随他去了。

等儿子女儿晚上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洗好澡,换了干净的旧衣服,安安静静的也去了。

(后记:我后来问起老人写的稿子,他们都说不知道什么稿子。后来还是他家一个邻居告诉我,说他的儿子后来在茅屋里翻出了几大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废纸,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四个儿子,每人分了20几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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