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温度

2011-10-18 16:01 | 作者:舞余戏墨 | 散文吧首发

当奶奶穿着自制的寿衣把自己定格在九十岁的年轮上,那张亲和温热的脸渐渐地冰冷了下去,我无声的汹涌的泪和歇斯底里的嚎哭从来没有如此的悲壮。一是为永远失去了奶奶的疼,二是为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也会随奶奶的离去而没有了温度

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滋养了我的童年少年母亲善良、淳朴的光照影响了村里的人,爱屋及乌的缘故吧,我成了村里的宠儿,大娘、婶子、叔叔、大伯,我能嗅出他们家炊烟的味道,呼吸间能感受到祥和温暖的气息,那些一起玩大的伙伴,没有长幼,没有尊卑,玩耍打闹间滋生出一种叫友谊的东西,纯真的叫人感动。故乡给我太多的依恋和怀想。

那一年的金秋收获后的一天,当傍晚的炊烟在村子上空袅袅升起的时候,我坐上装满破衣烂单的大卡车,在乡亲们不舍、羡慕的目光中,依依不舍地走出村子,随父亲、母亲来到城里。我无法形容我那时的心情,像心脏长在村里被生生地剥离。尽管村庄在视线里渐渐模糊、遥远,我不曾离开我的视线,怕那么一闪,故乡就永远的消失了。其实故乡离城里并不是很远,况且村里还有爷爷奶奶和叔叔,来去也很方便,但总有一种离别忧伤和感动,时不时地跳出来,打湿我柔软善感的内心。几年后,叔叔们也相继搬到城里,村里就只有爷爷奶奶了。由于工作,我不能常常回故乡,一年中只有几次随父亲回去,看看年迈的老人,叙叙亲情、尽点心,也感受一下离别后故乡的余温。

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猝不及防地碾压了那份本以为永远的平静:爷爷在那个梧桐花飘落的日子仙逝,父亲也因过度的抑郁在两年后离我们而去。奶奶一个人生活在那个硕大的院落里,回忆着和爷爷的相濡以沫以及儿孙满堂的欢乐时光,咀嚼着脸苍苍、眼茫茫,风吹黄叶花飘落的寂寞。奶奶哪个儿子家都不去,守着她一生的作品——那个曾经花香满院,绿色成荫,如今冷清、萧条的家,幸福着、寂寞着。她说,你们都在城里,想回来看看,这就是家呀!

叶圣陶说,“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但仅仅是为了爱故乡吗?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系着罢了……”。我承认,是奶奶在故乡的坚守,才让我浓深的故乡情节萦系着不能割舍。时间在流驶,可能是因为没有父亲的缘故吧,再加上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忙碌,我大大减少了探望故乡的次数,一年回去一次,两次的,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乡亲、四邻有时见不上面,偶尔见了面,也只是寒暄,寒暄过后就是说你胖了或瘦了,今年多大了。城里生活多年我已听不惯村人的俗套了,甚至有些厌恶特别是揪根刨底询问年龄的细致到生辰八字的敏感话题(因为年龄在迁出村子时改小了一岁,而村人又爱说虚岁,弄的我不知说多大好)。他们也会“虚伪”的让我到他们家吃饭,我暗想,还不是看在奶奶还健在,儿孙都有点出息的份上,说说好话,套套近乎罢了,要是奶奶没了,谁还会理我们。童年的玩伴也大都出去打工,个别在家的,也各忙各的家事,我觉得我与故乡已隔着一层厚障壁了。久不往来的疏离,淡漠了情感,不是我拒绝热情,而是我总觉得在那些淡淡的目光里,有一种不容走进的陌生。

村子里唯一的亲人也走了,故乡对我而言也只是记忆中的故乡了,没有了亲人的牵系,故乡只是两个汉字冰冷的组合。看着奶奶安详的遗容,我的泪决堤般奔流不止,细叙着奶奶的疼、奶奶的好。看我哭得稀里哗啦悲痛欲绝的样子,众人免不了劝我,说我有良心,奶奶没有白疼。他们哪里知道,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伤感让我陷入不能自拔的悲苦里——生我养我的故乡,我将如何地面对?奶奶,您毫无牵挂地走了,我回来看不到您,回到这个萦系我情感的家找谁呢?!本家的大娘叼着一根香烟,白色、温暖的烟雾后面是一张冰冷的面孔,她习惯地眯着双眼,不屑地甩出硬邦邦的一句,“还找谁?这么多大娘婶子,到谁家不行!”婶子们也都说“别哭了,以后在城里呆腻了,想回来看看,住上几天都行,家里都有的是地方”。她们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吧,看我哭得实在悲凄,说句暖心的话安慰一下(说实话,我已做好永远不再回来的打算)。叶圣陶说,“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了”,从此,故乡无所恋,我竟没有故乡了。

奶奶很快入土为安,陪着爷爷和父亲长眠在村外那片空旷、寂寞的墓地里。我们也很快返城,实在禁不住失去亲人的感伤和故乡渐趋模糊的凄凉。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村头守望的老槐,日日流淌着欢声笑语的小河,土掉渣的可亲的乡音,从此变得更加陌生。

每年一次,至少每年一次的上坟是必须要回去的,我们姐弟几个每每在清明前怀着浓浓的感伤踏上回故乡的路。故乡里没有家了,那个村子也不必回去,直接到墓地吧,上完坟就返城。虽然快到清明,可寒料峭,加上天气阴郁,像一个个上坟人的脸,微风吹处,身上有股空洞的凉意,一个个长满杂草的土包在风中矗立着,无言地守着空旷的丘陵,深处长眠的亲人,你们是否也感受到了寂寞和寒冷?我遥望岭下那个熟悉的村庄,走过季,那里已是一片繁荣的绿色,新建的房舍,悄然地向村外延伸着。我仿佛看到熟悉的老屋、袅袅炊烟,突然有一种想扑过去的冲动,可是,故乡还认识我吗?我也很奇怪我的冲动,故乡里没有了亲人,怎还会对她有如此的念想?

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向岭上走来,近处一看,竟是本家的大伯和叔叔,他们惊讶于我们默默地上岭,而没有到村子落脚,我们只是笑笑,说怕麻烦,上完坟就直接回城了。大伯批评了我们如此见外,一家人说什么麻不麻烦,然后又叙了别后的境况,他们问了母亲的好,又叹起父亲的早逝,难忘爷爷的仁厚、奶奶的善良,不免又掉了一通眼泪。老天或许也被我们的感伤传染了,终于潸然泪下,而且凄凄然不曾停住泪点。大伯留我们住下,说这样的是没有时间停的。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上翘的嘴角,都写满不容拒绝的坚定。看看时间、缠绵的雨天、泥泞的地面,到县城赶车已不太可能,索性住下吧。

大娘依旧叼着烟,烟雾后面还是眯缝着的双眼、冷冷的脸。一阵无关痛痒的嘘寒问暖后,大娘的身影就在厨房的烟雾里飘渺了,炊烟又起。我想起邓丽君的那首《又见炊烟》,“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的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里……”。柴火锅炖炒的香味很快钻进鼻孔里,那熟悉的炊烟味道,像久违的甘露滴进我干涸的内心,让人陶醉、深情地回味。席间,大娘不住地给我们夹菜,在城里是不兴给人夹菜的,在这里,我却感受到了盛情难却的别样的温暖。近距离的看大娘没有烟雾笼罩的面庞,是温暖和慈祥的,我自以为眯着的双眼,原来本就那么小,看似的冷,其实是对生活的淡定和从容,她的周到和细心如这般春雨一样滋润。晚饭后,大娘早早的把床扫了又扫,还抱出崭新的棉被铺到床上。乡邻送来了土产,或多或少的,那是心意,婶子们也都带来了多多少少的土产,若大的堂屋里挤满了人,笑声不断。她们记得大姐曾推着秫秸到集市去卖;记得妹妹能把肥肥的大块肉片一口吞下;小弟调皮,恶作剧地抓一把沙洒到挑水吃的后桶里;还记得我经常和大伯家的香儿坐上大伯卖粉皮归来空空的大篓里……。这些酸涩有温暖的记忆,原来他们都保存着。或许她们并不是刻意地把这些碎片当作弥足珍贵的东西珍藏,而是很自然的放在记忆的一角,不用刻意地回想,就很自然地讲了出来。可对于我们来说,除了感动还能有什么呢?那些自己都不曾记起的点滴,就在这些说笑里温暖了回忆。那些乡邻,他们不曾忘记母亲的乐善好施,以及父亲对他们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帮助,话里话外都充满了感激。原来,故乡依然保留着她的温度,只是我们自己常常以“城里人”的眼光藐视了她,有了城乡的距离感,同时拒绝了热情,拒绝了抚摸,才感觉不到她的温度。虽说我并没有做过什么,都是父亲母亲的好赢得了乡人的好评,但淳朴的乡人以淳朴的热情,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善良,给了我“润物细无声”的温暖。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车,每年回故乡不用忙着赶车,当天多早晚都能赶回来了。我们每次回去都要去村里落下脚,看看时时都在变化着的村庄,本家的——不,本就是一家的婶子大娘,以及那些热情的乡邻。故乡的温度像我的体温,自然而柔和,我竟痴痴地恋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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